記者:陳老師您好,這次您的個展選擇在了蘇州美術館,是什麼樣的因緣巧合讓您選擇在這裡做個展呢?
陳源初:我曾多次到蘇州,對蘇州的人文傳統古典文化有很深的印象,我的策展人楊衛正好和蘇州美術館熟悉,就幫我介紹來展覽,結果配合非常圓滿。
記者:本次展覽的規模還是比較大的,我們看到整個展覽已經把蘇州美術館的1、2、3號廳都佔滿了,您的這些作品是近期完成的嗎?還是不斷的積累下來的?能簡單的介紹一下您最欣賞的一副作品嗎?
陳源初:這次的展品都是近期內完成的。所有的作品都如我的孩子,我都喜歡,但也有很多我不滿意的地方。這次比較重要的是大廳中間六幅聯貫的組畫。
記者:我們注意到您的藝術生涯還是挺曲折的,可以給我們分享一下您的藝術人生嗎?
陳源初:一言難盡。1973年移居香港後,在大陸的養成的一些創作理念被帶入了我的畫面,成為了我的獨特風格。我的作品同時疊合了現實與夢幻、不安的靈魂和日常情感,構圖松緩不定,光色節奏感陰弱,彩色空間減輕。在現實的圖景中,總漂泊著我的遊移不定的來自心靈的陰影和神秘部分糾纏。我的很多作品中景色淒厲,遍地哀鴻,人物神色哀戚、情緒奇詭。仿佛是一批幽秘莫測的魂靈,從日常情景中掙脫出來,形成了超越實物的虛幻表像,使現實與夢幻同時都變得難以捉摸。我希望用飄渺的筆觸,交錯相疊的形景, 浮雕般的肌理,光斑閃爍不定的色彩,形成畫面的神秘意味。我常常下意識地壓抑極度痛苦的經驗,在生病,失戀,事業失敗諸如此類事情發生後, 我自我強制驅離因此而産生的精神傷害,以求自我保護,儘量不去尋取外界的幫助或同情。把一切不快的情感、思維、動機、慾望,儘快消除,而不轉移到其他人或物體上。當然這種習慣並不是與生俱來的,年輕年幼時的妒忌、發泄、怪罪他人以及因此而産生的不合理精神狀態和不理智的壓力是難免的。我的理智化就是為了在情感上讓我脫離現實事件,而進入到脫離自我的層面。
1979年我到了美國, 在那裏我看到了戰爭、和平、競爭、財富、享樂、災難(人為的和自然的),與人類和自然的歷史有關,這其中有偶然和必然的因素。分析精神層面,人類的進步乃是各種慾望所驅動,包括求生欲、食欲、性慾、權欲、享樂欲等等,一切的利益,都與種種的慾望有關。因此而引起各種偉大的、 平凡的、光榮的、卑鄙的、正確的 錯誤的行為。與此同時,自然界在人類的巨大變化下,只進行著小小的變化,對於天地來説,人類的一切都無所謂好與壞,對與錯,那只是自然中的一小部分。
西方主流藝術思潮在我眼前歷歷在目,卻如眼過雲煙。四十年來,我時而介入某些風尚,進入後驟覺毫無意義和興致, 不得不又回到我原來的小道上。我相信人可以真確地認知自身及其所處環境,並以明智判斷予以掌握。但是實際上人們往往並不在自我真確掌控之中生活,而是隨著人世的洪潮隨波逐流。 看來人類自由意志只是一種幻念,人們根本無法全然意識到自我意識所思和行為所因,其間關係的微妙,而潛意識生活與意識層次思緒的邏輯是經常完全相餑的,理想與實際往往是相違的。很多亞裔東歐裔移民蜂擁到美國來實現他們的美國夢, 等待他們的,卻是苦海無邊。我就是其中一個,理想中的美國經濟發達, 事實上連年經濟危機不斷,繁榮的年份少,不景的時候多, 危機像天氣,捉摸不準,説來就來,來後就不易離開,雖不是奄奄一息,卻也不容樂觀。
我的繪畫創作是與我的個人生活是完全無關的。為了生計,我必須做很多工作,很多粗活,水泥工,木工,搬運工,然後也介入了設計、計算、交易。然後, 我必須完全脫開我的生計去自由地運用我的思想進行創作,但是事實上日常的情緒卻無孔不入地要進入我的畫面, 我只好將激情與現實妥協,技巧與心理相結合,樂此不疲地進行我的自説自話的創作。我不是一個難以相處的人,不過常常因為環境, 無奈處於孤僻和封閉的狀態,遠離喧囂的國際藝術潮流,只能更多地向自己領域的縱深開掘。我的繪畫沒有敘述戲劇性的事件,但注意生命, 注意自然, 注意作品中的那種詭異隱蔽,時隱時現、閃爍不定的形象, 讓人去以自己的生活經驗品味其中的哲學效果,不去協調社會的熱情與冷漠,只著意撥動現代人的麻木的神經和脆弱的心靈。我的思緒産生潛意識的慾望和現實生活中的恐懼,與在夢幻中的思想及行為的信心意識層次,在我多次的反思中略能探知,便在畫面上不斷地去多元地求訴。人物合成景物是我主要的表現對象。早期的悸惴不安的情緒向安詳和睦、沉靜完美的境界過渡。欲隱欲現的人像,在斑斑駁駁的光影中呈露。各種主題向縱深延展,筆觸畫法追求類型多樣、讓它們在畫布上自由地折騰,糾結成毫無章法的圖像,力求表達我的心思。構圖也較為自由,我認為這樣表現力更強。人物的表情完全成為了情緒符號, 畫面總體氣氛或呈虛張,或顯實在,不求奢華,但要飽滿而富有生氣,讓神秘的幻影在畫面上浮動。我內心對現實有一種特殊的複雜的體察和祈求,極力謀求穿鑿跋扈的方式去表達。
記者:您是如何看待美籍華人藝術家這麼一個身份的?這個身份有沒有影響到您的創作?
陳源初:在中國人們認為我是美籍,在美國人們認為我是華人。其實我自己只覺得是一個自由的,跨國度的遊民。由於長期在世界各地穿行來往閱盡人間榮華悲涼,當然會影響到我的作品。美國這個國家是一個移民國家,可以説美國的文化也只有兩百年,那麼整個包括紐約、洛杉磯這些城市,幾乎來説,集結了全世界各種文化,各種種族,實際上是一個無比龐大的多元,在那種狀況之下可能會形成兩種,一種是徹底的民族主義,就是因為那種排斥,那種移植文化的排斥,就加強了它的文化身份的認同。第二種就是文化身份的虛無感。虛無感就是説我提到了一個文化孤兒,文化孤兒就是説,它並不著重于説從這一方攻擊另一方,或者從另一方,就是實際上他無是一個不斷地在徘徊,徘徊是什麼?它是一種區別於一種身份認同的一種鄉愁,鄉愁是一種情緒,那麼鄉愁並不是簡單的文學意義。實際上我覺得這種鄉愁它是來自於一種哲學意義,哲學是什麼呢?就是海德格爾説我們同在於林中,那麼並不是説我作為一個海外藝術家,我體驗的視角就是和大家不同的。實際上今天關於我們的文化孤兒,關於我們尋找家園感,是我們整個人類都在面臨的一個問題。它並不是某一個PPT之下,産生的這種特殊的經驗,我覺得也不是説我是中國人,那麼就要去畫中國山水。重要的是藝術家用他的體驗捕捉到了什麼?那麼我們可以把它往後深究,是作為一個身份,一個規則。我的作品,實際上也是空間感、時間感,包括文化感是一種典型的措置,就是措置與重疊。實際上就是我們從一個更大的背景來看,它的一種破碎的文化記憶,破碎的文化記憶就是,那麼包括我們提到夢,夢是什麼?夢不是一個可以預設的,夢也不是一個整一的,夢也不是一個具有明確意義的,夢是一個破碎的文化,夢是一個恍惚的,是一個我們曾經無意識到的片斷,再經過無意識的手法最後疊加在一起的一個結果。
記者:有人説您的作品當中充滿了人性,您對這樣的評價認同嗎?您是如何理解人性這樣一個概念的?
陳源初:人性可以説很簡單,也可以説很複雜,十本書也寫不完。我在此若簡單憑我自己人生經驗説幾句的話,我認為人性總體來説是善良的,美好的,但也離不開自私的本性。我的內心還是希望留給世界更加美好的東西,還是想去追求一種平靜,一種安寧和一種令人神往的一種東西。換句話説,希望是一種永恒的,儘管眼前的世界,儘管我的體會是人和人、民族和民族、國家和國家之間,從古到今的互相的殺戮和紛爭,但是在畫面中體現我所希望追求的一些嚮往的、神往的東西。
記者:您剛剛提到您作品中的疊影創作,這是怎麼樣的一回事?請給我們介紹一下。
陳源初:我的人生經歷是複雜的,多重的,我見到的各種現象是繁複的,多層面的,所以我的作品就自然而然地以多元形象來出現,來表達我對這個世界的矛盾與複雜的體驗,及對將來的各種多樣的人及自然的各種思考。圖像的疊加乃是“後繪畫圖像製作”的一種主要手段。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德波(Guy Debord)、麥克盧漢(McLuhan)、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都曾解釋過這些技術在機械複製、景觀、大眾媒體/擬像時代的潛在作用。然而,這種技術的運用本身也是一把雙刃劍,既可能參與在符號和意義的生産中,也可能加劇這一過程的惡性迴圈。如果我們將現代主義視為一場藝術家對本真性(authenticity)的追求運動,那麼,利用圖像的複製、挪用、拼貼和疊加的後現代手法則是對本真性概念的根本否定。我的作品主要是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西洋畫與中國畫、風景畫和山水畫、自然與人文等等二元對立的夾縫中求生存的當代藝術家本真的分裂和融合,真實地表達了他們的困惑或無奈,激越或消沉,反叛或鄉愁,流浪或回歸……僅僅從美學品質上去判斷這些繪畫是不夠的(儘管有些作品的品質非常高),必須洞察它們深刻的歷史意義和典範性質,才無愧於它們“否定之否定”的本真性。
記者:您提到過野花也有生存的權力,這是不是帶有一點批判現實的意味?
陳源初:現在社會上諸多強調“精英”,人為地培養,崇拜名人,明星,我認為這是很盲目的,自然界有很多美好的有價值的東西我們沒有發現,人們中間有更多普通而高尚的群體我們沒有去關注,這是一個誤區。
記者:您未來的創作計劃是什麼?
陳源初:這次的主題是“蒼茫”,以人融合山水來表達人和自然的矛盾對立又融洽混合的關係。每過一個階段,我會在藝術語言語境思維哲理方面作一些新的探索。我未來的創作計劃會延續過往的思路加上新鮮的因素。
記者:據我們所知,您現在正在編寫一本當代藝術史的書,現在進展的如何?編寫的契機是如何的?
陳源初:我正在通宵達旦地書寫,爭取在我死前完成。編寫的鍥機是這樣的,1,自我對藝術的認識進行學習和梳理。2,和大家分享。中國是世界上唯一的古代文明延續至今的國家,中國有著從古至今不中斷的歷史記載。任何人都可以創造歷史因為人類的生活併為其名物的文化,是進步的、發展的、常常變動的,所以換一句話説,歷史就是社會的變革。歷史與社會,只是觀察的方面不同罷了。五代十國紛至遝來,擾打得昏天地暗,無一人名垂千史唯有總體的歷史才是真歷史。一滴水可以發現世界,但一個世界決不只是一滴水。由此可知,歷史有客觀的歷史和書寫的歷史之別,我們要研究歷史,要充分利用人們書寫的歷史記錄資料,去研究人類歷史活動的本身。歷史是凝固了的現實,現實是活動著的歷史,人類歷史活動本身有實在的事實,有歷史的事實。實在的事實是一往而不復返,不能再現,但我們對那個事實的解釋,是生動無已的,隨時變遷的,這樣就成了歷史的事實。所謂歷史的事實,便是解釋中的事實,解釋是活動的,是含有進步性的,所以歷史的事實也是活的,含有進步性的。歷史是亙過去、現在、未來的整個全人類生活。換句話説,歷史是社會的變革,再換句話説,歷史是不斷發展中的人生及其産物的文化。那些只記過去事實的記錄,必欲稱之為歷史,只能稱為記述歷史,但並不是生活的歷史。歷史,是人類群體的記憶和回憶,是民族的記憶。歷史是抽象的,需要有想像力才能理解。中國的歷史在藝術中也有很好的體現,中國古代社會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歷史形態使域外文化的輸入與本土文化所産生的撞擊及融合,使中國藝術的本土歷史性和人文性升沉久遠流長。在這樣的契機下我下定決心要編寫一部中國的藝術史,給自己一個交代。
記者:再回到您的作品上來,我們發現您的作品中,符號性的東西還是挺多的,您覺得符號和現代藝術的關係是如何的?如何處理這個關係?
陳源初:每個較為成熟的藝術家都有自己的符號,這對於我來説,並沒有刻意地去做作這些符號,而是在創作中自然而然不經意地形成的,這與風格的形成一樣。古典藝術有,現代藝術有,當代藝術更有。生硬地搬用是屬於初級階段,融會貫通自然流露是成熟的表現。我經過四十年的自我獨特追求,已經較為自由自如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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