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 1986年作 呂梁印象 鏡心
我尤其喜歡吳冠中“黑色時期”的作品。這一階段,他的作品一反過去那種抒情的銀灰色,愈畫愈濃、愈畫愈滿、愈畫愈繁密、愈畫愈深厚。畫家何以在90年代會出現這麼令人觸目的變化?這中間自然隱含著形式演進的規律,如由繁至簡再進入新的繁;由具象至半抽象再到純抽象,都是藝術進程必經的過程。然而吳冠中在90年代出現的這一變化,若僅從形式自身演進的角度驗證,還遠遠不夠。
吳冠中在90年代出現的這種變化,不是一般的變化,而是一種“質”的升遷,是朝向精神領域的邁進,是他的藝術進入佳境的標誌。特別是這位一向以“畫幸福”(熊秉明語)為職志的畫家,現在卻轉向了人生這個大主題,轉向了對生命的禮讚、對人生的慨嘆與思索,不能不説是一大轉折。因此,在精神層面探知人生、探知生命的慾望,才是構成這一轉變的更為內在、也更為強大的動因。
綜觀吳冠中這些年作品,不難看到這樣一些與生命與人生相關的主題:《年華》、《生命》、《春風吹又生》、《歲月風華》、《春秋幾何》、《流年》、《色色空空》……這些作品既有對歲月流逝的追思與感傷,也有對青春年華的禮讚與嚮往。畫家顯然意識到屬於自己的時間日益有限,但這種緊迫感卻帶給他加倍的奮進,借助源源涌現的創作激情,不斷催生出新的藝術生命。
吳冠中説:“暮年,人間的誘惑、顧慮統統消退了,青年時代的赤裸與狂妄倒又復蘇了,吐露真誠的心聲是莫大的慰藉,我感到佛的解脫”。這段話為黑色時期作了最好的詮釋。他的畫一再以生命、人生為主題,以其繁密、濃重、深厚,一反過去的優美抒情格調,乃至放棄表達可見物象,正是要以“青年時代的赤裸與狂妄”,來“吐露真誠的心聲”。
吳冠中這一時期的許多抽象作品,都可視為人生境象,如在《飄》和《沉淪》中所表現的,既非雲、也非水,翻滾涌動的巨大黑色漩流,曾是多少奮鬥者的人生境遇!畫家在這翻捲的漩渦中,多處寫下自己的名字隨其沉浮,意味深長。40年代他從東方到西方朝聖,50年代又從西方返回東方尋根,經過半個世紀的奮爭,這位東方赤子又得到西方的認同……當他坐定沉思這坎坎坷坷的一生奮鬥,至今仍毀譽不一、榮辱參半,他仍未到達真正的坦途。
在吳冠中開拓的路上,因看不到同道而深感孤獨,而與他風雨同舟幾十載的老伴又險些離他而去,這種種真實的生命體驗,使他無法不將關注點轉向人生這個主題。我們在他90年代前期的作品中所感受到的這種悲劇氛圍,不能不説是他吐露出的“真誠的心聲”。
吳冠中于1950年從法國留學回國,懷著滿腔熱血報效祖國,但他所學與中國當時的國情不合,難以施展才智,三十年受壓,沒有言的機會。但他並未因此放棄在藝術上的追求,水彩、油畫中的許多經典之作都是在這一時期完成。70年代末,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吳冠中雖已近花甲之年,但憋了30年的話終於有機會敞開了。他連續舉辦展覽併發表一系列言論,成為中國美術從僵化的創作模式轉向現代的開路先鋒,成為中國美術進入開放時代的一面旗幟。在此後的許多年中,他對中國現代藝術所産生的影響以及他在油畫本土化、中國畫現代化方面所作出的努力和獲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在中國的現代藝術史上,吳冠中的地位和價值是無人可以取代的,繼他的老師林風眠之後,他作為中國現代藝術的一位開拓者當之無愧。也正因為如此,他所受到的攻擊也最多,但愈是如此,愈可以證明他作為中國現代美術的一個開拓者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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