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6月,天津美協在四川省博物館舉辦天津泥人張彩塑、楊柳青年畫聯合展覽。展覽開幕後,我有幸在登峨眉山途中遇到吳冠中先生。當時,吳先生身背畫箱,穿一雙很結實的皮靴,拿著筆和速寫本邊走邊畫。在洪椿坪,先生沒有描摹看到的景物,而是將東邊的樹木、西邊的花草、南邊的山石、北邊的溪流等,一起移到洪椿坪門前。當看到我迷惑不解的樣子,他向我解釋:“畫畫不能拘泥自然,要把見到的美的感受,捕捉到要畫的畫面上來,這樣的畫是從生活中來,又比生活中見到的更美。”走到黑龍江棧道時,吳先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人們都畫金頂,我感到這黑龍江棧道更有特點。”説著,他信手取出一個冊頁和毛筆,更令我吃驚的是,他是用油畫筆的握法畫水墨寫生,抹、涂、染、勾,一氣呵成。
吳先生是到西南美院講學,在回北京途中專程來四川的,當知道我是天津泥人張工作室搞彩塑的,他很有興致地説:“兩天前剛剛去昆明邛竹寺,見到清人黎光修塑的五百羅漢,其藝術令人嘆服,曾長跪拜之。”我聽後深有感觸,作為留法的畫家他非但沒有“言必稱希臘”,反而對民族傳統文化這麼熱愛,這麼有感情。他同時語重心長地建議我們搞民族雕塑藝術的人,一定要去看看,把好的東西繼承下來……
回到成都,天津美協畢開文秘書長特意準備了毛豆角和酒,請吳先生到茶座“擺龍門陣”,沒想到這竟給了我聆聽吳先生暢談美術的機會。吳先生首先談到洋為中用、古為今用的問題:“方針是明確的,實踐是艱苦的,作品要體現出民族化。我在杭州美專時,油畫、國畫一起學。潘天壽的造詣是很高的,但又是保守的。我後來到法國,喜歡梵·高的畫,離開巴黎就把種子種到農村去,民族化問題是不是用傳統的手法,要有土味兒?”他介紹自己是“糞筐畫派”,畫家要畫民族的東西,畫土生土長的東西,必須要不怕苦和累,這就是“糞筐畫派”。
吳先生在總結自己的藝術道路時説:“手段是為表達意境服務的,技法和內容是不能分開的,要用自己的眼睛觀察和學習。”他在論述形式美的問題時特別指出:“達·芬奇、倫勃朗都是攝影師,畫美才是我們的本分,美術和攝影是鄰居關係,詩歌和畫是親戚關係,要研究美的科學性。美術上還有個形式思維的問題,講形式不能都説是形式主義,文藝復興也吸收了我們東方文藝。美和漂亮不是一個概念,泥巴本身不是漂亮,但是美的。漂亮是指細緻,顏色好看、漂亮的東西不一定是美的,既漂亮又美的東西是好的。”在談到構圖時,吳先生主張要表達出自己的感受,要經過“懷孕”,成熟後畫感覺、畫意境。東抓一點,西抓一點,構圖是整體的,但落筆是局部的畫,不管事物內在如何。提到如何創作中國風格的中國畫問題,吳先生特別強調提倡雜交品種,只有雜交,藝術才有發展。
和吳先生分別後,我去川藏阿壩藏族自治州深入生活,經馬爾康、米亞羅到達若爾蓋,正巧趕上賽馬會。吳先生“糞筐畫派”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給我以力量,他關於美學的一席談話,給我以多方面的啟迪、靈感和智慧。從若爾蓋到紅原,從紅原到阿西牧場,我忘卻了高山缺氧的特定環境。一天騎在馬背上,對於我這個從沒騎過馬的人來説,真的是嘗到了累的滋味,屁股都磨破了。沿途還不時遇到藏獒狂吠、毒蛇突然出現、遍地田鼠、禿鷹在藍天上盤旋的情景,我用眼睛觀察、用筆速記,然後畫出我的感受,在感受中播下種子。無疑,這粒粒種子使我在創作上成熟,完成了更好作品。《晨》、《藏女》、《兩代騎手》等,都是那時期的代表作,表現的都是牧民們的草原生活,作品先後入選天津市新中國成立三十週年美術展覽和新中國成立三十週年全國美展。
吳冠中先生對我彩塑創作的影響,主要是在反映近代人物的塑造上,傳統泥塑在表現古典題材人物的處理上,有豐厚的技藝和經驗,但是如何表現近代特別是表現社會普通勞動者,是個難題。我在藝術實踐中,潛移默化地受到吳先生思想的影響,不再追求傳統工整、寫實之風,而更注重吸收西方和我國其他藝術之長,形成了新風格。比如《皮匠》、《賣冰糖葫蘆》、《箍筲匠》、《焊銅壺》等作品,在表現手法上都有獨到之處,豐富和發展了傳統手法,使其藝術感染力更為增強。
題圖為本文作者在川藏地區深入生活
作者:逯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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