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石頭耗上了
1972年,16歲的隋建國接母親的班,進入青島國棉一廠,剛上班就因為打籃球受傷住進醫院。治病期間看到一群老人每天百無聊賴,他開始焦慮——我的未來就是這樣的嗎?
焦慮之餘痛下決心,隋建國18歲拜師學中國畫,花幾個月時間,完整臨摹了元代畫家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1980年考入山東藝術學院雕塑係,接觸到歐美現代藝術,隋建國想到的是莊子的“齊物論”——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畢業留校期間,他用陶瓷做成無實際用途的東西,體現老莊的“無我”思想。
1986年,隋建國考上了中央美院研究生,正值“85新潮”襲來,他發現在北京的藝術氛圍中“無我”不行,“藝術家必須證明,一己的獨特生存方式便是自己的藝術存在的根據。”
1989年秋,留校做輔導員的隋建國帶領新進校的大學生參加軍訓。新生在大巴上興高采烈地高唱當時風靡全國的廣告歌曲——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正義的來福靈,一定要把害蟲殺死!殺死!
在中央美院做輔導員時,隋建國聽到新生唱"我們是害蟲",隨後製作了《衛生肖像》。在作品中,"害蟲"是一排人頭形狀的爛石膏。
隋建國心下悚然,隨後創作了《衛生肖像》。一排鐵桿,每根都頂著一個人頭形狀的爛石膏,石膏表面橫七豎八地纏著繃帶。23年過去了,《衛生肖像》在“佩斯北京”整潔的空間裏更顯滄桑斑駁。“為什麼叫《衛生肖像》?因為來福靈是殺害蟲,搞衛生用的。”隋建國説。
在北京待得難受,隋建國主動請纓,帶學生到天津薊縣的大山裏開鑿雕刻用石材。“那些石材很堅硬,打輕了你打一天它也沒啥變化。你必須認真地打,流汗地打。打了一個月,感覺幾錘子下去,一抬頭太陽落山了。我想這才是藝術品,你不流血,也要流汗。”隋建國説。
接下來的一兩年時間,隋建國跟石頭耗上了。
《結構系列》中的一件,隋建國把天然石頭截成三段,中間一段用銅鑄成,形狀與上下兩段石頭嚴絲合縫。兩種堅硬的材料共生在一起,但再怎麼共生仍然你是你,我是我。
另一件,鳥籠子裏面放著石頭,就像鳥籠裝鳥一樣。這是當時隋建國做給妻子的。大學畢業結婚後他們兩地分居,難免離愁盪漾。隋建國把籠子的照片寄給妻子,信中説,這就是咱們倆。
最著名的石頭作品當屬《地罣》,二十多塊幾百公斤重的巨石,每一塊都被螺紋鋼網緊緊束縛住。“罣和挂是一個字,取這個名字是懷念、記憶的意思。我用‘罣’字,因為它上面是個框子,下面是石頭。”隋建國説。1994年《地罣》現身,從此《地罣》被視為中國現代雕塑的代表作。
1996年,《殛》的完成,是隋建國前期創作生涯的一個句號。國君殺臣子曰“殛”。他在一塊橡膠傳送帶上密密麻麻釘滿釘子,遠看像塊地毯。“我就像那塊橡膠,釘子傷害你,可你把釘子全部吃進來,最終與釘子合為一體。我沒有理由再以受傷害者自居。”
"生命不息,蘸球不止。"這個作品取名《天數》,既是蘸的"天數",也可解為"冥冥之中,自有天數"。
賣不掉的“天數”
展覽中2006年之後的作品,開始偏于抽象和“玄妙”。一根拇指粗細的鐵桿上撐著一個人頭大小的藍色球體,為什麼叫《天數》呢?只有全文閱讀作品實施方案之後才能明白——從2006年12月25日開始,隋建國每天都把這個小球在藍色油漆裏蘸一下,要是他出差了就由助手幫著蘸。小球直徑每星期增加約2毫米。2007年南方週末記者採訪隋建國時見到的“閃著幽光的藍色的小球”只有網球大小,如今這個球已經22斤了。最初撐著小球的鐵絲只有1.5毫米粗,隨著小球重量的不斷增加,支撐柱已經換了4根,從鐵絲變成鋼管。
隋建國近乎疼愛地看著這個不斷生長的球兒,猶如農夫看著麥苗,母親看著嬰兒。他對記者表示,生命不息,蘸球不止。即便是展覽也不會耽誤《天數》的生長,“展出的這個球是蘸到第1893天時的拷貝,原作還在工作室裏,每天都蘸。”
“天數”是一位中國詩人幫著起的名字,一語雙關,既是蘸的天數,也可解為“冥冥之中,自有天數”。美國一個藝術評論家給這個不斷生長的球取了個英文名字,叫“時間的形狀”。
精確地説,現在隋建國是每天刷一次球。球越來越大,一般的桶都裝不下了,為此他專門做了一個機械裝置,可以使鐵桿倒下,讓球在油漆桶上方轉動,用刷子涂漆,瀝幹之後再立起來。
隋建國起初是想做一個“賣不掉”的作品:“作為藝術家,有人買作品你很難拒絕,你得有一個理由讓別人沒意見。”小球永遠刷不完,可以理直氣壯地拒售。
作品《一條河流》。童年時隋建國見過婦女們在河邊洗衣服,現在一個滾筒原地轉圈就能滾出一條迴圈的河。一塊石頭放入滾筒,轉一萬圈就能變成鵝卵石。地上的粉末是隋建國用《一條河流》磨成的磚灰。 (佩斯畫廊/圖)
更玄妙的是一個臟兮兮的洗衣機滾筒,筒邊厚厚地落了一層灰,這件作品叫《一條河流》。“河流”的源頭是西門子公司請隋建國用洗衣機做的一件藝術品,拍賣所得捐助給癌症病人。隋建國浮想聯翩——童年時見過婦女們在河邊洗衣服,現在一個滾筒原地轉圈就能滾出一條迴圈的河……
滾筒周長1.5米,把一堆粗糲的石頭放進去滾一萬圈,也就是15公里,石頭就變成鵝卵石了。速度快時兩個半小時,速度慢可能要三天,但想滾出一塊鵝卵石,一定得滾完15公里。“我就沒問過山石掉到河裏變成鵝卵石是不是也要15公里,要走多長時間,反正在滾筒裏就是要15公里。”隋建國説。
地上的那層灰不是石頭末,而是磚末。2010年一位印尼藝術家有感於中國人的舍命發展,在畫廊裏做了一個磚窯裝置,雇一個工人在裏面燒磚,磚上印著三個字“別幹了”。隋建國就從畫廊借來一百塊磚,磨成粉,邊磨邊在墻上寫了三個字——“繼續幹”。兩件作品相映成趣。為了“佩斯北京”的這次展覽,隋建國又用《一條河流》磨了幾塊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