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殷雙喜
多年以前,我還在外省的一個省會城市當美術老師。記不清是在《世界美術》還是《美術研究》雜誌上看到馬克西莫夫畫的油畫《前門》,高高的箭樓上,那種高雅的灰濛濛的調子中,早晨的太陽如鹹蛋黃一般,融化在北京灰霾的天空裏。對於我來説,這大概是記憶裏最為深刻的北京景象,然而它卻出自一個俄國老頭的筆下。雖然以後我見過不少以北京為題材的有組織的北京風景畫展,但都沒有感動,似乎那些畫家拼了命的要為北京的旅遊畫一本廣告冊子,那些有名的地兒,有名的風景,竟然離我很遠。
王玉平 白塔寺石獅子 油畫、丙烯 2010
這回看見王玉平,是在我的辦公室裏。他笑瞇瞇地拿出一個ipad,裏面是他這一年在北京城裏畫的紙上寫生。看著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畫面,我恍惚中有了時光倒流的感覺,不僅是那些我曾經耳熟能詳的城裏的景象,而且是王玉平那平淡直率的表達,讓我想起了自己學畫時代拎著畫箱在室外畫畫的日子。王玉平筆下那些平凡的北京景象,説不上多麼美麗,卻讓我的心怦然一動,回憶起年輕時騎著自行車在北京城的衚同裏漫無目的地瞎轉悠。
這種回到少年學畫寫生時的感覺,讓王玉平癡迷,他説:“我拎著畫具,在城裏瞎轉悠,像初學畫畫的孩子,不必有思想,也沒有負擔,哪兒都能畫,怎麼畫都行,畫好畫壞無所謂。只是用這個方式溫習著過去,打發著現在,又曬了太陽。”
王玉平特別想回到最初學畫的時候,什麼也不想,把眼前的景物以最普通的方式畫出來。這麼多年來,我們的藝術太喧鬧了,被“觀念”鬧的,藝術家“編”來“編”去,一不小心把自己“編”空了。而生活並不因此改變方向,依然沿著自己的軌跡前行。走進老北京的衚同,還能聽到那種熟悉的“京腔”,這裡的人仍然有著天子腳下那種見多識廣的自信與熱情,與人寒喧,對自己居住的衚同充滿自豪。王玉平從中又一次感受到“生活高於藝術”,生活比藝術豐富,因為這樣的生活使我們産生了無法言説的感觸。
王玉平 白雲觀山門
在申玲的筆下,是這樣描寫她的老公“王老頭”的,“玉平近來喜歡畫北京的衚同,我和他打車到鼓樓大街,他就在街邊支攤開畫。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他旁若無人,我站在邊上還真不自在,獨自開溜,找個衚同穿來拐去。”
王玉平有很多年沒有回到他少年時生活過的衚同,最初的感覺,是衚同裏的車多人也多,市聲嘈雜,有些不習慣。奇怪的是,當他真的走進這個喧鬧的城市,沉溺在畫面裏時,反而覺著異常的寧靜,所有聲音都成為背景,眼前像是默片,人與物都在動,卻不出聲……,只有畫完時,那些聲音仿佛又重新響起,灌入耳中。
王玉平 北海
這種怪怪的感覺一直縈繞著他揮之不去,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街頭寫生,卻仿佛走入“盜夢空間”,似乎是上一輩子裏做過的事情,又像電影倒片一樣,慢慢地回放。他兩次畫五四大街的北大紅樓,就像在畫心目中的聖地,看到辜鴻銘、張中行、李大釗、周作人、魯迅等一乾人等從容地從那大門裏走了出來。而畫那幅《北海》時,卻分明聽到了“讓我們蕩起雙槳”的歌聲。
要我看來,王玉平的幻覺和他的閱讀有關,正是這種閱讀,建立了一個人的“歷史記憶”與“情境想像”,這種歷史記憶與想像每個人都有,它包括青少年的生活經驗和文學藝術體驗,例如兒時的繪畫與背誦唐詩。只是因為知識背景和興趣愛好不同,這些記憶與想像會在不同的景與物面前突然喚醒並且鮮活起來。在中央美院王玉平這一撥畫家裏,他是最喜歡讀書的一個,大部分人不愛讀書。別看王玉平愛玩、愛吃、愛喝酒,可是他真的靜下來讀書,那可是與吃喝一樣,每天離不了。我看過申玲的許多油畫和一些精緻絕頂的小素描,那裏面常有的畫面,就是王玉平在看書。謝天謝地,申玲居然把書的封面都畫得十分清楚,讓我得以一窺王玉平的讀書愛好。這些書大多是散文,如梁遇春的《散文》、韋怡合的《伶人往事》,最近的一幅鉛筆素描中,王玉平在看蕭乾寫的《老北京的小衚同》。這些散文的長期閱讀,給予王玉平的,是一種濃濃的生活感悟,一種對生命底色的透徹觀看。同時,也是對歷史與人文的個體記憶。所以,在王玉平的筆下,他所描繪的北京老城的景象,就流露出一種散文般的自然與率真,像孫犁筆下的白洋淀,一種清新的氣息從中悄然溢出。
王玉平 故宮寫生
王玉平畫中的這種自然與率真,其實是一種“童心”,王玉平、申玲夫婦就是一對長不大或是不想長大的孩子,他們待人熱情真誠,笑容常在。這種“童心”,使得王玉平遠離了當代藝術中常見的“習氣”和“架子”,能夠少去許多偏見,隨時看見新鮮的東西。有一些當代藝術名家,忽悠了一些名聲和金錢之後,就像演藝圈裏的明星,端出一幅架子,趾高氣揚。如此看來,王玉平夫婦都喜歡武藝的畫,就不奇怪了。申玲説看武藝的畫就像看一個孩子在玩他手裏的玩具,那麼癡迷,讓人感動。令她感動的是一種樸素的東西,一種自然而然的流露,而現在鬧嚷嚷的藝術圈子裏能喚起我們由衷的東西是越來越少了。
看著王玉平的這些畫,我似乎又回到90年代初期才到北京的時光。那時的北京,沒有這麼多的車,沒有這麼多的人,少數的兩條地鐵線裏,人也不多。逢到春節年前的幾天,街面上居然顯得空蕩。夏天的日子,衚同裏的國槐樹上,知了聲聲,偶爾傳來走街串巷的小販叫賣聲。這讓我想到申玲筆下優美的文字:“匆匆的時光,匆匆的人群,一切都匆匆而過,而記憶中卻有很多東西成為永恒,我希望我的一生都會不懈地去表達這永恒一刻的美好感覺。”
王玉平的這批畫,再次讓我想到人所能詳的老套格言“畫如其人”。其實王玉平自出道以來,無論是畫大幅的油畫還是小幅的寫生,都反映的是他的日常生活與感受,例如他畫的那些醫院病房裏的景象,其實來自於他生病住院的體會。作為90年代中國繪畫“新生代”的代表畫家之一,王玉平從來就沒有成功的“大畫家”的感覺和架子,什麼時候見到他,都是樂嗬嗬的。我就在他的家裏,看到他和兒子一起在電視機前打遊戲,大呼小吆,煞是過癮。王玉平説到自己的活法,十分知足:“我就圖活個踏實,”最知足的是繪畫給他帶來的幸福感,那就是在街頭畫畫,一天下來,挺開心的,畫畫的過程中,居然不覺得街頭的嘈雜喧鬧。在北京秋日的陽光下,他又一次感受到人生的充實。
王玉平 中南海北門
説到城市,在近20年來的中國城市化過程,給了無數在城市裏討生活、求功名的各色人等無邊無盡的複雜感受。一個藝術家與一座城市相遇,如果因緣相合,便會産生一段故事,留下一些傑作,這座城市,也因此有了某種傳説,城市因了這般文化的積累,也就有了自己的人文底蘊。吳冠中在《尤脫利羅的風景畫》一文中,曾經談到巴黎與藝術家的生死因緣:“無數畫家從世界各地投奔巴黎,他們來創造自己的命運,有人成功,有人自殺……”而尤脫利羅(今譯為鬱特裏羅)則是巴黎孕育的畫家,“他畫藝人云集的蒙瑪特街市,畫下層人民居住的小街陋巷,那剝落了的墻壁和褪了色的門窗透露著淡淡的哀愁,是紅顏易老繁華易逝的哀愁吧。”王玉平的北京寫生,是我多年來不多見的最有北京味的一批畫作,作為一個從小就在北京長大的“本土畫家”,他以一種油畫的方式,給了這座養育他的城市以最為誠摯與貼切的回報,其中的深長“意味”,在形形色色的新老北京人那裏,自然會有不同的解讀。
有關王玉平的這批北京寫生的藝術特點,我不想在這裡做“形式分析”,那是一種整體性的感受,言語很難説清。倒是旁邊看畫的老北京人,概括的十分到位,“他這畫兒,畫的得乾淨利落、清晰,絕對是衚同裏的景兒,不像有的人畫的稀裏糊塗。”要之,王玉平的畫,畫出了鮮活的生活,畫出了生活的原生態,但絕對不是照相式的描摹。看到王玉平的畫,我就想到齊白石老爺子晚年的畫,那種返樸歸真的“童心”,讓我們知道,真正的好畫,其實並不玄妙,但又妙不可言。
説到底,王玉平的畫,在他看來,跟“玩兒”似的,隨意、隨心。在我看來,就像京戲裏的名角演出,看似自然圓潤,羚羊挂角,其實蘊含著多年的功夫與磨練,難得的是投入與專注。這種藝術創作中的專注與真誠,本來是畫家的應有之義,如今卻成為一種相當稀少的品質。還是申玲説得好:“我喜歡畫畫,因為繪畫對我來説是一種快樂的人生享受,面對畫布,面對自我,讓感覺盡情揮灑,這一刻我真的是既興奮又茫然,既自信又無奈,整個世界好像都在我眼前動起來,就像愛與恨的交織,淚與笑融合。”
“流水不爭先”。王玉平的這批畫作,看似描繪的是常見的北京景象,處理的是常見的天、地、人、物的關係。但他醉翁之意所在,其實是借這種街頭寫生的方式,重新回到少年時最初學畫的狀態,尋找一種日益遠去的生活感受,體驗生命存在的真實感覺。對我來説,值得思考的是,作為數百年古老的藝術方式,這種不同時代的畫家的寫生,或是畫家在人生不同階段的寫生,對今天的藝術有什麼樣的價值?在“當代藝術”甚囂塵上的今天,如果畫家的室外寫生不是一種職業性的“做秀”,不是一種功利性的創作準備,那麼它體現了什麼樣的人生價值和藝術觀念,是某種生活方式的選擇還是某種藝術史的回溯尋源?我於是想到了荷蘭畫家維米爾那幅著名的《畫室》(1662—1665),透過正在寫生的畫家的背影,那臨窗回眸的少女的眼中,蘊含了多少藝術的謎底?
我期待著王玉平在今後的繪畫生涯中,能夠給我多一些的解答。當然,他也許顧不上這些理論味太濃的思考,他心裏惦記的還是已經畫上癮的那些老北京的平凡景象。一如申玲所説:“我急匆匆出門,拐了兩個衚同,人堆裏,車來車往中,看見俺老頭正忘我揮筆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