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合最近義大利大使館組織的文物與油畫修復,中國文化遺産研究院油畫修復師王方接受《東方早報·藝術評論》專訪時認為,中國雖然有很多人畫油畫,但從技法上已難以定義為油畫,在西方院校都逐漸摒棄傳統油畫教學的背景下,在中國強調技法教學就未必有普遍適用性,且中國油畫技法存在不少缺陷。藝術家對這個問題應當有一個自覺認識,想清楚自己的作品是不是要傳世,自己的技法能否實現這種願望。
義大利駐北京大使館近日對部分館藏文物進行了40年來的首次修復。在為期兩個月的修復過程中,中國文化遺産研究院油畫修復師王方作為唯一參與全程修復的中國專家與羅馬文物保護修復高等研究院(ISCR)的4位專家合作完成6件布面油畫、2件木器和1件皮革屏風的全部修復工作。這批義大利文物歷史可追至17世紀。
在這次義大利文物修復尤其是攻克集義大利特有的製作工藝、中國式的花鳥圖案和日本蒔繪風格的皮革屏風所遇到的修復困難中,得到完整的闡釋——借助中國傳統書畫的古老技法,實現西方藝術品的成功修復,體現了中西藝術修復在觀念上的相得益彰和技術上的優勢互補。
但相比之下,中國藝術家的油畫修復觀念與技術仍然相當落後。王方接受《東方早報·藝術評論》專訪時同時認為,在西方院校都逐漸摒棄傳統油畫教學的背景下,在中國強調技法教學就未必有普遍適用性。中國強調技法教學就未必有普遍適用性,而且中國油畫技法存在不少缺陷。作為藝術家,要想清楚自己的作品是不是要傳世,自己的技法能否實現這種願望。
修復師是文物保護工作者,不是工人
《東方早報·藝術評論》(以下簡稱藝術評論):這件義大利皮革屏風的修復難點如何突破?
王方:在皮革屏風修復的清洗環節,我們嘗試了中國繪畫傳統修復的麵糰清洗法,用義大利的清洗劑與麵粉混合,和成麵糰,搟成較硬的面皮敷在表面,在不使文物浸水的情況下,通過清洗劑的自然蒸發滲透把皮革中的污漬活化。清洗效果非常好,也實現了最大限度的保護。
皮革屏風因歷史悠久,畫面元素均為中國花鳥,“蒔繪”又是日本獨特的漆器裝飾技法,通過漆器和貴金屬粉末交融的藝術效果與義大利傳統皮革工藝的結合使其歷史價值和美學價值高度統一,但因其長期放置在使館客廳的暖氣前,導致皮革的糟朽、變形和開裂,所以病害程度非常嚴重。使館要求的修復時間只有兩個月,義大利專家初步斷定無法完成修復,建議運回羅馬的修復中心花半年時間修復,可是使館方面不同意文物離開使館,而且用水性溶液做清洗對皮革的傷害很大,糟朽的皮革對水極為敏感,任何操作都會造成文物表層脫落的風險。所以我們嘗試了將中國繪畫傳統修復的方法和義大利現代科技修復的材料相結合,創造了一種對文物損害更低的新方法,行之有效地解決了一些由於時間和設備限制帶來的問題。
藝術評論:國內藝術家對修復師的認識理念如何?
王方:中國藝術家認為我們的工作性質是修理藝術品,讓受損的藝術品恢復原貌,對現代科學修復和文物保護的觀念尚不了解。不少畫家缺少對自己作品在保存環節上的責任心,作品一旦出手,就很少考慮售後,作品出了問題,就找修復人員,即便知道有些問題應該在製作環節避免,也不引起重視。在他們眼中修復人員和修理桌椅板凳一樣,給錢就可以修舊如新,這是對我們職業非常嚴重的誤解。我們是文物保護工作者,不是修理工人。
曾遇到過一個畫家,幾年前畫的一幅畫賣給外國客人,後來病害很嚴重,外國客人又帶著畫飛到中國請畫家處理,畫家就來找我,認為我應該可以妙手回春,修舊如新。但看過原作後我的判斷是,由於製作環節的問題,這幅畫上已經出現不可逆轉的病害(尤其是變色),和正常的因年代和氣候因素造成的老化是不同的,我向他解釋,並告訴他這種短時間內出現的病害主要原因是材料和技法選擇的失當,希望在今後的創作中儘量注意避免,畫家就是無法接受,堅持讓我修復。因為目前從美術院校繪畫教學的層面上説,材料技法教學仍存在很多問題,既包括技術,也包括理念,所以跟藝術家本人溝通往往有難度。一些産生於製作環節的先天病害是無法根除的,需要藝術家對這個問題的自覺認識,目前就此問題,與國內藝術家之間仍感到普遍較難溝通,理念上差異過大。
我們是文物保護工作者,主要的職責是保護文物現存的歷史文化價值,防止自然或人為原因造成的文物病害的加速,只能做到延年益壽,無法做到起死回生。”
國內油畫家在材料技法方面存在很多問題
藝術評論:國內油畫家在材料技法方面存在哪些問題?
王方: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底材底料處理不夠講究,造成色層的黏合力差、易剝落,或吸油太嚴重使色層失色。二是繪畫環節,有些時候油畫的色層需要等待一定的時間晾幹再覆蓋新色層,任意縮短等待時間,就容易造成表面吸油,或者色層間銜接處理不到位,也會造成脫色隱患;上光油涂得太早也會造成顏色暗化。像吸油和變色這些病害都是不可逆的。但現在都是普遍現象,有些畫家用油也很不講究,甚至有人用菜籽油,即便過10年顏料仍然是濕的,而且很暗,這都是我們無法修復的。
對比之下,西方古代的油畫家則非常重視這些問題,一些早至文藝復興時期有著500年以上歷史的油畫至今仍保存完好。我們的專業是古畫修復。這也是我們目前面臨的一個局限。而中國油畫主要都是屬於現當代文物,所以我們的知識也還存在著空白。
藝術評論:你對國內的藝術家有何建議?
王方:先從理念上加以澄清。油畫這個畫種在西方也不是自古就有,也不見得會長期留存。可以説它在西方也快被當做非物質文化遺産來看待了(很多知名藝術院校已經不教授這種技法),這個畫種從培訓到製作相對來説都需要較長的時間,物質成本也較高,並不適合當代社會的節奏。當代的畫家更注重藝術創作的實效性,而非藝術作品保存的持久性,他們更重視作品與當代觀眾的互動,卻未必會期望它們傳世。這在當代西方藝術中也體現得很明顯,比如杜尚。所以中國的畫家目前在材料和技法的選擇上也體現出了較強的隨意性,中國雖然有很多人畫油畫,但從技法上已難以定義為油畫,包括一些著名的油畫家都是用丙烯在作畫,綜合材料現在非常流行,這些藝術品的病害和修復保護屬於現當代繪畫修復研究的領域,我們目前接觸的同行則多為傳統西方架上繪畫修復專業的。
中國油畫作為系統的院校教育只有一百年左右的歷史,早期留洋的畫家通常在海外學習時間較短,而且學習的目的往往也不是以技法為主,所以傳進來的時候就存在一定程度的技法的缺陷。包括徐悲鴻、潘玉良等老一輩油畫家的畫作現在的保存情況都可以看作直接的證據,變色和色層脫落是較普遍的病害。
其次在使用調和劑的習慣方面,中國畫家也有個普遍的特點,因為中國傳統繪畫主要使用水性顏料,水在顏料中同時作為稀釋劑和調和劑,畫完之後就完全蒸發了,所以中國畫家在畫水性顏料繪畫時(國畫、水彩、水粉)習慣多加水來稀釋顏料,形成透明有空氣感的渲染效果,但油畫使用的調和劑不同,要分稀釋劑和媒介劑兩種,一種完全揮發,一種則不會揮發,結膜後形成油畫色層半透明的質感,國內學美術的學生不大注意這類問題(因為多年來我國的繪畫培訓都以水粉畫作為入門和考前培訓的主要工具,已經養成了用水的習慣),很多時候希望色層透明就拼命加油,加媒介劑,結成無法揮發的膜,不僅造成色層效果污濁油膩,還很容易變色變暗,這都是不可逆的。有些在色層表面上形成的棕色覆蓋層會産生讓人非常不愉快的效果——當然這在作畫的時候是看不出來的。
最後,我個人認為,不能盲目要求當代中國畫家都練就一手地道的西方傳統油畫技法,畫出像古代大師那樣耐久的畫作,從教學環境來看,也不現實,中國油畫走到今天,已經形成了它的特點,這種特點也反映在繪畫保存的問題上,在西方院校都逐漸摒棄傳統油畫教學的背景下,在中國強調技法教學就未必有普遍適用性。而作為藝術家,對這個問題還是應當有一個自覺認識,想清楚自己的作品是不是要傳世,自己的技法能否實現這種願望。
文物修復流派的技術互補
藝術評論:俄羅斯和義大利修復流派的差異是什麼?
王方:我是在俄羅斯列賓美術學院接受的文物保護教育和架上繪畫修復專業訓練,和義大利的文物保護屬於不同流派,所以工作方法包括使用材料都有不同。和義大利同事的這次合作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不同流派的修復工作交流平臺。就此而言,俄羅斯的古畫修復至今仍堅持使用傳統天然材料和相應的技法,是一套非常成熟的體系,但對修復人員的實際操作能力和經驗依賴性較高,所以我們在俄國學習時更多的課程是圍繞實踐操作的。
而義大利自上世紀中葉開始在現代科技修復領域展開了全力的探索,非常注重理念更新和材料技術的開發研製,在科技保護方面一直保持著世界尖端的水準。他們善於使用現代合成材料和技術,尤其是在化學清洗方面研究很深入,做到了在保護文物的同時,盡可能地保護修復人員的健康和保護環境。相比之下,義大利專家帶來的技術向我們證明,他們不僅在試劑配方的研製上有著領先的優勢,同時還開發出了一系列適應這些溶劑的、對文物傷害極小的操作方法,應該説,他們在化學清洗方面手法是非常細膩的。
藝術評論:這兩大修復流派的教育體系差異是什麼?
王方:義大利修復教育較側重理論知識和科技方法的教學,俄羅斯的修復教育重視實踐操作,所以兩個流派有互補之處。
作為古畫修復師,我們在俄羅斯曾接受過非常嚴格的繪畫訓練,在修復實踐方面也有嚴格的手工操作訓練,擅長使用天然材料。義大利同事接受的更多是物理化學知識和現代科技檢測方面的培訓。所以他們檢測、化學清洗的經驗很豐富,對現代合成材料有著豐富的知識,可以説我們各有所長。涉及修復過程中最重要的加固環節,我們使用材料不同,俄羅斯用的主要是天然的材料,比如動物膠,義大利的加固劑多為化工合成材料;使用設備也不同,我們更多的是手工操作,尤其動物膠的濃度很多時候是靠經驗控制的,而義大利人多使用合成材料,通常可以借助實驗室器材確保劑量。但沒有哪一種方法是萬能的。因為最後選擇方案的時候只能針對文物本體不同的特性制定技術方案,任何一種單一的方法都很難做到獨當一面。
所以這次工作中,我的經驗在天然材料的使用上發揮了一定的作用,而他們的理化知識在使用合成材料時提供了堅實的後盾。
藝術評論:請你談談中國文化遺産研究院油畫修復室的研究近況。
王方:目前正在修復一批院藏彩繪,包括布面油畫和紙面色粉筆繪畫,作者是40年代流亡到中國的俄羅斯畫家畢古列維奇,這批作品為當時的北京周邊古建築寫生,除藝術價值以外,還具有一定的文獻價值。比較有趣的是,這位畫家是在西方接受的繪畫技法訓練,但因為畫作作于中國,所以在材料的選擇上受到地域限制,使用了一些當時在國內買到的代用品,也造成了這批文物的一些獨特病害,使我們面臨一些前所未有的問題,目前我院分析檢測中心也有計劃慢慢建立起中國油畫材質與病害分析的資源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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