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在日本東京,中國總理溫家寶與中日文化界知名人士座談時,柳田家族的第四代傳人柳田泰山對總理説:“我的父親説中國是父輩之國,要對他孝順就要向中國學習,鼓勵我學習中國的書法,為日中文化交流作貢獻。我永遠不會忘記父親的臨終遺言。”總理回應道:“文化是靈魂的交流,而文字是傳統文化的重要工具。文字的交流、書法的交流,也是思想的交流,它傳達和平的理念,共同促進著中日友好交往。”
11月3日,“日本書法家柳田泰山書法展”將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行。日前,柳田泰山和日本泰書會成員一行三人在京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暢談了柳田家族的書法情緣、柳田泰山的書法研習以及與中國的深厚情誼。
柳田家族四代書法緣
在日本的江戶時期,毛筆是較為普遍的書寫工具,“書法”的概念還沒有真正形成。江戶末期到明治時代中期,柳田泰山的曾祖父柳田正齋是日本較為活躍的儒學者,他在自己創辦的私塾中教授中國的儒學經典,雖然離不開毛筆書寫,但和多數人一樣,並沒有在主觀意識上認為那是一種藝術。柳田正齋的作品現存不多,只有幾首詩存世,其作品中常鈐“半踏古”印,能看出他對儒家思想的一些吸收和體會。
其後,柳田泰麓子承父業,繼續在日本教授儒學。由於私塾的發展和授課的需要,他開始將一些經典教義書寫成文字展示給學生,久而久之,逐漸注重起文字書寫本身的精神傳達作用,並廣泛涉獵篆、隸、草、行、楷等各種書體,後來的柳田泰麓便以書法家聞名。嚴格意義上説,柳田泰麓是家族書道的開創者。
將書法作為藝術推向專業高峰的是柳田泰雲,他是柳田泰麓之子、柳田泰山之父。一方面他繼承了上一代的事業,並在儒學的基礎上進一步引入了中國的老莊哲學;另一方面他從青年時期便開始通過書法與中國進行交流,從文化精神的高度開始了書法藝術的研習與傳播。作為日本傑出的書法家,他25歲時即獲得日本書道史上第一個“文部大臣賞”。基於對中國文化的熱愛,中日邦交正常化後,柳田泰雲還成為推動中日友誼的積極參與者,他不僅潛心研究中國書法並在日本大力推廣,還多次到中國舉辦書展。在去世前,他書寫的“國泰民安”四個楷書大字還被刻在了山東泰山的玉皇頂上。
國泰民安碑 柳田泰雲(柳田泰山的父親)作品
在日本,歌舞伎、能和花道等藝能皆是靠父子或師徒相傳而得以延續的,書法作為藝能界的一個門類也是如此。兒時的耳濡目染,加上勤奮的練習,父輩的職業也逐漸變成下一代的終身職業。柳田家族從泰麓開始便以書法家立身。
第四代柳田泰山出生於戰後日本的和平年代,家庭富足,如其所言,自己不僅沒有經歷過前輩們的苦難,而且書法經歷也不像前輩們那麼“順其自然”。1981年“柳田家族四代展”舉辦時,柳田泰雲曾表示,嚴格意義上這樣的展覽應該叫“三代半展”,意指時年31歲的柳田泰山尚未成熟。
“書寫經文讓我變得沉靜”
年過花甲的柳田泰山回憶自己年輕時的經歷時,用“叛逆”二字來形容,即他雖然敬畏父親,但絕不會言聽計從。記者提及他從10歲開始多次在書法競賽中獲得“內閣總理大臣獎”,他笑稱:“現在看來,當年比我寫得好的大有人在,泰雲的兒子恐怕是受到了照顧。”
柳田泰山雖然耳濡目染地接受書法熏陶,但家庭的富足、時代的開放等諸多因素,使他像許多年輕人一樣希望獨立開拓自己的生活。“那時對許多事情認識不清,父親十分嚴厲,讓我覺得害怕,我甚至一年半載離家不歸。”
柳田泰山25歲時,與父親有過一次認真的長談,在父親提出的3條人生道路中,他最終選擇了到寺廟剃度修行。正是這次經歷,讓柳田泰山有了巨大的改變。
“寺院的生活首先是讓我能夠跪得下來了(日本人寫字常用跪著的姿勢),這在之前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柳田泰山在日本根來寺一共修行一年零四個月,每天早上起來做功課,敲鐘,都是跪著的。寺院的生活讓他得以用較為集中的時間繼續書法的練習。當自己能一次寫完《九成宮醴泉銘》而無一錯字時,這個曾被認為“做事情精力不集中”的叛逆青年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柳田泰山因此非常感謝父親,沒有那段寺院生活,也就不會有今天他堅持走書法道路的決心。
1993年,43歲的柳田泰山在日本組織成立泰書會,開辦課堂,正式開始了傳播書法藝術的職業生涯。柳田泰山還給自己的書法研習定下了一個要用一生時間完成的任務——百寺納經,即書寫100幅佛教經文屏風,贈送給100家寺院。提及此事,柳田泰山表示,自己青年時期與佛教結緣,每日埋頭書寫經文改變了自己的精神面貌,遂有向寺院敬贈經文的想法。十幾年來,柳田泰山已經向40家寺院贈送過經文書法作品,其中包括中國西安的青龍寺。面對遠未完成的任務,柳田泰山説,書寫這些經文最少還需要15年時間,但書寫經文不是機械複製,佛教所謂“隨緣”亦是應有的心境,自己要為此勤奮努力。
“歐陽詢楷書是我學習的經典”
興福寺屏風
父親柳田泰雲對中國傳統文化熱愛至深,尤其崇尚老莊哲學,常以《逍遙遊》中的“猶然笑之,泰然處之”為座右銘,84歲時還曾寫過《以老莊為師,以屈陶為友》的文章。柳田泰雲認為,和其他門類不同,書法只能是晚成的藝術。書法的美有著深厚的內涵,不是單純的筆頭的技巧或墨的濃淡的問題。柳田泰雲坦言:“我的書法能自如地表達我的想法和意圖是70歲以後。”
柳田泰雲十分推崇王羲之的書法,曾説:“我不知道自己臨了多少遍《樂毅論》、《黃庭經》和《蘭亭序》,我已經把王羲之納入到了我的生命中,所以我把自己當做對手,向更高的古典境界攀登,所以才説人越老書法越好。”在書法研習上,柳田泰雲認為《九成宮醴泉銘》的間架結構是最完美的,曾要求柳田泰山書寫100遍。
柳田泰山如今越來越理解父親了。作為柳田家族書法藝術的第四代傳人,柳田泰山也將是這個家族的最後一代(他無子嗣)。言談之中他多次提及父親的話,流露出對父親的崇敬之情。“雖然可能至我而終,但一個家族將一門藝術傳承4代已十分不易。日本藝術界常有‘守、破、離’的説法,我今天要做的就是守,將前輩們的書法藝術進行整理和傳承,父親作為家族藝術的高峰我恐難企及,這‘破和離’的工作就留給別人去做吧。”
7年前,當柳田泰山看到一位70多歲的書法家朋友欲創作而體力不支時,越發感到時間的緊迫,他要求自己必須將精力收回到書法研習本身。由於白天要花四五個小時在泰書會教課,從晚上12點到淩晨4點這段時間,他讓自己處於絕對安靜的狀態下書寫經文。用小楷字書寫經文必須一氣呵成,不能有任何差錯,否則前功盡棄。柳田泰山説,只要在日本國內,每天他都會這樣做,積累下來,大概已書寫10萬餘字。
“把書法作為一種藝術和學問,當然要有全面的了解,但作為自己練習的書體,還是深入一門為好。”柳田泰山認為,楷書是結構美的高峰,“對於楷書,識字的人都能看懂,但並非人人能寫好。這是萬變不離其宗的基礎,也是其高妙之處。我以為歐陽詢的楷書是我學習的經典。”
談及父親對王羲之的崇拜,柳田泰山並不隱晦自己的觀點:“王羲之作為書聖,人人都説他好,但還有真偽糾纏不清的問題。但人人都説好,似乎又很難有人能夠清楚地説出他好在哪,即便説出了也未必能夠形成共識。按照我父親的觀點,也許從年齡上,我還不能理解王羲之的好處。目前我仍需將楷書作為深入研習的對象繼續努力。”這正是書法的魅力,其背後蘊藏的哲學和文化內涵盡現于字裏行間,卻難以用語言闡發清晰。
堅信日中友誼是向前發展的
談到此次展覽,柳田泰山有著頗多感慨。他説:“從第二代柳田泰麓算起,柳田一家與中國的交流已近80年,我于30年前開始訪華。父親1989年曾在中國美術館舉辦過個展,如今自己又將在此舉辦書法展,實在是莫大的榮幸。”
當記者問及他本人舉辦此次展覽的初衷及對中國書法藝術發展的看法時,柳田泰山表情凝重地説:“父親常講:‘中國是父親的國度、母親的大地,沒有中國,書法和許多藝術也就無從談起。’父親對書法藝術、對中國悠久的歷史文化傳承都非常推崇。”舉辦書法展需要書法家自籌經費,但柳田泰山認為這是對父親最好的懷念。
“我本人主要是研習古代經典作品,每到中國都會看一些展覽,但與中國當代的書法家交流不多,我想我的書法不如他們,還需要練習。”他希望有更多的機會結識中國書法家。
“在中國舉辦書法展,我以為我還沒有資格。作為一個書法家,我還是要提父親的觀點‘60歲只是一個開始’,我想到了70歲、80歲時我會有更多、更深的認識和體會。所以,我目前首要的工作是整理和傳承家族的書道,評價的工作還是留給別人吧。希望中國的朋友們能夠在這次展覽上見證我新的起點。”他謙虛地説。
“我願意常到中國來,一方面離開日本再看日本會更清楚些;另一方面,我深感中國人十分念舊誼,因為我父親在促進日中友好方面做過些事情,人們很願意幫助我,這次書法展的舉辦就得到了不少中國朋友的幫助,這讓我感到十分溫暖。”
“對政治或者經濟投入過多熱情也許容易走向偏差,但對文化的投入,多大熱情都是需要的。作為一個普通的民眾,我始終堅信日中友誼是向前發展的,在複雜和困難的時刻更需要人們的真誠和堅持。”他最後補充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