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51歲的張曉剛最近向祖國“獻禮”“彙報”了一把。國慶節期間于中國美術館舉行的“向祖國彙報——新中國美術60年”展覽上,張曉剛的作品《大家庭——兄妹》是為數不多的幾幅當代藝術油畫作品之一,由一位藏家提供。那個展覽如火如荼展出的某一天,張曉剛正站在北京798藝術區的“佩斯北京畫廊”,其個展《史記》開幕式剛結束,記者迅速朝他的方向涌去。“你會為重大歷史題材畫點什麼嗎?”一位記者問。“不會不會,我的題材都太小。”
張曉剛的繪畫題材確實不大:老照片裏那張瓜子臉和中山裝、照片上的光斑和紅墨水痕跡、刷成綠色的墻圍,還有發著光的燈泡、糾纏在一起的電線、突兀的喇叭……但他的確是中國當代藝術無法回避的一個人。他曾是“85新潮美術運動”的成員;2008年,張曉剛以3.01億元的總成交額取代吳冠中,成為公開拍賣市場作品總成交額最高的中國在世藝術家;他畫的那張沒有表情的“記憶中的中國人的臉”成為《20世紀中國藝術史》的封面。就像他善於運用的那些符號一樣,他自己也已成為符號。
張曉剛早年的大部分經歷可以被視作一種“集體經驗”:出生於“大躍進”時期、高中畢業後下鄉插隊,隨後考入重慶四川美術學院繪畫係油畫專業77級,這樣説還太抽象,換個説法,他與羅中立、何多苓是同學。
這段“成功前史”已經被媒體説得太多了,以至於回憶起1980年代的“邊緣化”時,他也只是輕描淡寫。“80年代那時,你驕傲,我比你更驕傲。去美協開會或者參加展覽,他們説你的畫怎樣怎樣,你會馬上反對他。”與羅中立的《父親》在1980年代即得到認可相比,那時的張曉剛算不上“成功”。
1992年是張曉剛在文化上“最絕望的一年”。這一年他沒有畫畫,也沒有參加任何展覽。6月,他到德國交流,那個時期他天天去博物館和美術館,“看完了在那發呆。太偉大了,我可能畫不出來。”3個月後,他“帶著絕望的心情回到中國”。1994年,以母親為創作原型的《大家庭》系列誕生,他説,“這是我的一次革命”。
“我回來後,才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中國人的臉。原來在學校裏畫素描,是古希臘的石膏像;畫油畫,腦子裏默念的是印象派的色彩關係。當你真的看中國人的臉時,怎麼也找不到對比色,就是一塊黃臉。你去找它的結構關係,沒有,中國古代繪畫已經把它表達得很充分了。中國傳統文化在我們這一代身上特別少,所以得補課。之後慢慢找到自己文化資源的東西。”剛畫出《大家庭》時,張曉剛“特別興奮”,每天可以工作12個小時,“那種文化的感覺終於落在實地上了”。
機會來了。1994年7月,張曉剛創作完成四幅《大家庭》組畫作品,並應邀參加巴西第22屆聖保羅雙年展,獲銅質獎。批評也來了。他的作品色調是冷灰色的,那些人物穿著中山裝戴著紅領巾坐得端端正正面無表情,有人説這是“討西方人的好”。
“咱們習慣性地要談西方、東方,我現在甚至懷疑有沒有個西方,你把西方想成一個標準,你是一個學生,總是往那個標準靠攏,很像的時候又擔心別人説你是後殖民。整個80年代,咱們通過閱讀在了解西方,覺得西方代表人類高層次的東西。1992年我真正到了西方後,看多了,中國人的意識起來了,開始尋找自己的根,自己藝術的資源。中國藝術傳達的東西和西方藝術不一樣,我們身上有三種血,東方、西方和社會主義的。這是逃不掉的。”張曉剛説。
10年後,當代藝術市場的泡沫隨之而來,張曉剛的畫作在國際拍賣市場上動輒上千萬,被形容為“天價”。他的經紀人冷林説,這些高價和張曉剛本人沒有關係,“那些都是他10年前被人買走的作品了,市場和藝術家本身沒有多大的關係。他對這些更清醒一些,市場對他來説是一種壓力,接下來應該怎麼走,怎麼不讓人失望?”開幕式現場,他不得不第N次回答著“此次作品突破在哪兒”的問題,“我沒有想過要做一個前衛的藝術家,我只是想真實地表達自己。”他説。
二十幾年過去,“成功”的定義已經發生變化。1989年,當張曉剛還是四川美院一個教師時,他的作品入選中國現代藝術大展得以在中國美術館展覽,那時他覺得“終於成功了”;2009年,當他在個展開幕式上被問到作品亮相中國美術館“彙報展”一事時,“聽説了”,他用這三個字濃縮了一切。
他的作品都與歷史有關,“我對當下沒興趣,我也不懂那些牌子。我喜歡那些已經過去了、有距離感的東西。”他對市場也不敏感,“我相信那個古老的傳説,首先貨要好,才能賣得好。”直到現在,他還經常與冷林在一起討論“中國當代藝術怎麼走”這樣宏大得似乎只屬於80年代的話題。最近,他終於學會上網了——為了下載他喜歡的外國搖滾樂,可還是不行,網上那些歌曲的音質在他聽來都太差了。
從80年代一路走來,就像張曉剛在“日記”中寫到的那樣,“我們的工作室越來越大了,我們的展覽越來越多了,我們的飯局越來越豪華了”,與此同時,“我們的思念越來越淺了,遺忘能力越來越強了,孤獨越來越深了,記憶越來越短了,我們的過去越來越遠了”。眼下,張曉剛正籌劃將1980年代至1990年代和朋友的通信結集出版,“那個時代過去了,我想把記憶撿起來,對自己也算一種交代。我一直都很懷舊。”
張曉剛個展《史記》開幕式現場,方力鈞、王廣義、岳敏君、周春芽、葉永青都來為老朋友捧場。攝影記者招呼他們湊在一起拍照。這些人都是中國當代藝術的成功者,這兩年,各種回顧當代藝術歷史的展覽和文獻中都可以找到他們的名字。“中國這幾十年的變化太快了。導致本來還很年輕的東西變成了一種歷史。”張曉剛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