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鳥巢與民工》
李平《農民工就餐》
正月初十,找見李平時,他正貓在旅順口的一座寺院裏畫畫。
李平畫的是油畫,畫的全是農民工。
有人這樣評價他的畫風:從老遠一看,黑壓壓一片,肯定就是李平的畫。
“我畫的不是個人,是一個群體。民工潮本身,就是黑壓壓的一片,我抓的是大感覺。”他説。
他們是這個國家的主人,又是這個社會的邊緣人
李平的畫風,跟他的經歷有關,他曾經與農民工廝混了十來年。
1979年,李平畢業于大連師專美術專業,讀書時學的是國畫和版畫。畢業後,他先是到旅順一所中學當美術老師,不久,又調到文化館,做一名專職的美術輔導員。其後,他又到浙江的中國美術學院學習了一段時間。但再回旅順時,李平的人生道路拐了一個彎,下海了。
那會兒,裝修熱剛剛興起,大連颳起“刷房子”風。臨街樓房的墻上,一夜之間,被刷上了“海的女兒”、“青蛙王子”等童話裏的圖案。有個做這行的朋友勸李平:幹這個,肯定賺大錢,專職畫畫,一輩子得窮死。
“我開公司、幹裝修,純屬養家糊口。”李平説倒沒想過賺大錢,但也不想一輩子窮死。
因為有繪畫功底,一齣手,李平就在刷房子業裏小有名氣,他成了大連第一批刷房子的“工頭”。設計圖案,畫出圖紙,調好顏色,再指揮農民工塗抹。大連市區和旅順的街頭,許多五顏六色的樓房就出自李平之手。
這時的李平,是一位雇農民工幹活的老闆。一群群來自四面八方的農民工,聚到了他的門下。“其實,我跟他們一樣,也是一個農民工。活兒緊時,我天天跟他們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他們的厚道、善良,他們的小心眼兒、自私,他們愁什麼、樂什麼、想什麼,我比誰都清楚,我太了解他們了。”李平説。
就這樣,李平與農民工混在了一起,在裝修市場上摸爬滾打了十來年。2003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到了北京。
一個圈內的朋友在北京攬了個“大活兒”。“是一個重點工程,又跟美術沾邊,畫街道場景啦,做模擬建築啦。因為我搞建築裝修這麼多年,又懂美術,所以叫我去幫忙。”幹工程期間,有一天,李平和中央美院的一幫老師吃飯,聊著聊著,他心底畫畫的慾望,又被勾起來了。“幹工程,掙錢是掙錢,但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心裏一直就想著畫畫。”
“你底子好,太想畫的話,就去考中央美院研修班吧。”這麼著,李平報考了中央美院,成為助教研修班的一位超齡學生。擱下畫筆十幾年,李平重回畫板前。不過,這次他由中國畫,改學了油畫。
2004年美院放暑假,李平回到大連。別人放假都是遊山玩水,李平喜歡串工地,他仍對工地懷有特殊情感。這一天,他跑到大連石葵路的一個建築工地玩,他的朋友是這個工地上的包工頭。
中午,吃飯時間到了。這時,李平看見了一大群農民工打飯的場景。他們衣著不整,手上、臉上沾著灰土,衣服黏著不同顏色的塗料,赤裸的上身,曬得黝黑油亮,顯露出強壯的筋骨和肌肉。陽光下,他們擠在一起,簇擁著,拿著飯碗,朝打飯的工棚挪動。看著看著,突然,正到處找創作題材的李平,心中一動,靈感閃亮:
“找什麼找呵,這不就是我要畫的人物嗎?這不就是我最熟悉的生活嗎?我一下子通了。”農民工打飯時的場景,他們的眼神,他們的表情,他們的臉色,他們對吃飯的渴望,觸動著李平,他再也忘不掉了。
當即,他就在工地的一間毛坯房裏,支起畫架開畫。需要模特時,就到工地上,現招呼一個農民工上來,照著真人畫。這個假期,李平創作了兩幅大畫——《打飯》和《塗料工》。這兩幅畫,都畫得特別順,差不多一週就完成一幅。畫面上的人物生動、傳神。工地上的農民工看了,都能叫上人名來。
“你看這幅《塗料工》,站最邊上的那個又高又壯,穿大褲衩、拖鞋的,就是個小包工頭,專領一幫人幹抹灰的活兒。”
李平説自己也曾迷茫過,到底畫什麼?也跟過風,但清楚那是死路一條。“跟風,害了中國一大批畫畫的人。一看人家大禿頭的畫好賣,都追著畫大禿頭。再過兩天,又看到什麼畫的行情好,又追著畫。現在,你要是當老二,肯定就死掉了。”
這回,他心裏踏實了,算是找到自己畫畫的路子。“沒辦法,我就是對工地呵、對農民工有感情,一畫他們,就有感覺,就能把感情投進去。我畫的,是我最熟悉的,就算是一個安全帽,我對它的細節,也再熟悉不過了。要是讓我畫什麼高級酒吧女,我也畫不出來呵!”
“咱們城市的建築,不都是出自千千萬萬個農民工之手?農民工,絕對是中國當代社會標誌性的人群。他們是這個國家的主人,又是這個國家的邊緣人,是社會的弱勢群體。咱作為畫家,也應該記錄下這個階段、這個群體的生存狀態。”
農民工,從此走上了李平的畫板。
他們的粗糙、粗壯,他們的形體、造型,他們的筋骨、肌肉,他們的滄桑、苦樂,自然天成,活靈活現
搞畫評的人説,比李平厲害的畫家有的是,但他們走不出畫室。李平跟別的畫家最大的不同,就是他能走出畫室,真正畫底層的勞動者。
李平的農民工畫,特實在,畫大,至少2米見方;人物多,畫面上的人物少則幾個人,多則幾十號人。他畫了正在勞務市場找活幹的農民工《八十七閒神圖》、《早春》;畫了火車站裏候車、上車的農民工《回家》、《夢鄉》。畫得最多的,還是建築工地裏的農民工,像《鋼筋班合影》、《中午》、《息工》、《打飯》系列等。農民工內心的苦澀與辛酸,簡單的幸福與滿足,在這些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李平自己也清楚,論繪畫技巧,他並不是最好的。“但我的畫,為什麼能讓人感到形象傳神,就是因為我接觸的這些人本身,非常生動。我的長處,是離農民工很近,能畫出很濃的生活味道。”
農民工與美術學院的學生每天畫的模特不同,儘管模特有時也扮成農民工。但工地上的農民工,個個都是生龍活虎的。他們的粗糙、粗壯,他們的形體、造型,他們的筋骨、肌肉,他們面部的滄桑、苦樂,自然天成,活靈活現,那是畫室裏的模特,怎麼也擺不出來的。李平再也不畫模特扮演的人物,只畫最熟悉、最有感覺的農民工,他自己也到處去找真正的農民工。
廣場、火車站、工地、工棚,凡是有農民工的地方,李平都去,他把畫畫之外的時間,幾乎全用來拍農民工。大連的解放廣場,是農民工找活兒的地方,李平一待就是好幾天。除了幹活兒,吃飯,農民工的業餘生活怎麼過?李平想知道,所以,農民工過夜生活,跳舞、看錄影的地方,李平也去。他甚至還想方設法地了解那些遠離家鄉、夫妻分離的農民工的性生活。
李平曾找到一個農民工娛樂的地方,位於一座立交橋底的地下小廣場。“那場面,讓人震驚!裏邊就像個大市場,男男女女,上千號人在跳舞,烏煙瘴氣的,燈一閉,黑乎乎的,結果,我一張照片都沒拍成。”
李平説,好多畫家,可能也想畫農民工,但他們進不了工地,接近不了農民工。比方講,被保安罵兩聲,被包工頭損兩句,臉皮一紅,人就走了。
“農民工也不認識你,能讓你拍?”有人問他。
“也不讓拍,但我有的是辦法,能跟他們混熟了。”
他的辦法之一,就是經常自己掏錢請農民工吃飯,到只有農民工去的小飯館,跟他們喝酒、碰杯、划拳、逗樂。幾頓飯下來,自然就熟悉了,“李哥,李哥”地叫著,讓李平隨便照。農民工很少照相,剛一開始,李平一舉起相機,農民工總是本能地立正、站好,捋捋頭髮,整整衣領。
還有的農民工,忍不住好奇心,老問李平是幹啥的。李平就説:我也是幹體力活兒的,只不過,你們是往墻上抹灰,我是往畫布上塗料。
看李平總揣著相機拍照,工地上的一些農民工,把他當成記者。一天中午,在工棚的角落裏,一個老民工蹲在地上吃飯,李平一邊拍,一邊跟他拉家常。説著説著,老漢火起來了,人一怒,伸出幾個手指,大聲吼罵道:他媽×,我都4個多月沒領著工錢了!
這幾年,李平拍下好幾萬張農民工的照片。有些照片本身,就像是一幅畫。
“我拍下的這些照片,夠我畫好多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