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感興趣的是修改過的歷史”
中國新聞週刊:什麼時候搬到北京來居住的?
張曉剛:1999年。一直覺得北京的氛圍比較好,原來很多原因來不了,(之前)我已經離開學校兩年,不想再做老師,在成都當了兩年自由藝術家,覺得還是不行,成都相對封閉,每次到北京來都很刺激,於是下決心搬過來。
中國新聞週刊:近期在畫什麼樣的作品?
張曉剛:2003年之後,“大家庭”系列就畫得很少了,開始畫《失憶與記憶》系列。2006年,這個系列又深入到一個主題:《裏與外》。還在北京做了一個個展。
之後我又開始與環境有關的作品——室內的環境。畫這樣一個系列,它們與記憶有關,我感興趣的是被改變以後的環境。
傳統意義上的風景是山水樹木,我感興趣的是人為對環境的改變。正好看到以前老的畫報,五六十年代認為最美的風景是什麼?工廠、水庫、拖拉機,這是社會主義的新風景,我覺得這很有意思,審美的變化和意識形態有關。在中國傳統山水畫中,風景是中國人哲學思考的一種方式,而到了社會主義時期,變成了“人定勝天”,我覺得很有意思,想把它表達出來。
中國新聞週刊:你思考的事情都和過去有關?
張曉剛:我從理論、觀念上也在想,為什麼我會對這些感興趣?為什麼我一直對過去糾纏不清,和記憶關係多一些,對時尚反而沒興趣。
我們對歷史的理解是修正的理解,而不是一個所謂的真實的歷史,真實的歷史是沒意義的,大家感興趣的是修改過的東西。可能這就是個人的記憶。這種個人的記憶有多少真實性,它可能也被人為的修正過。我想要探討,在修正的背景下,它與時間是什麼關係,就會畫一個系列。
除了這個“被改變的風景”系列,今年11月,我在紐約有一個個展,主題是“睡眠”。
我對睡眠感興趣,可能跟我到了一定年齡睡眠也不好了有關。睡眠本身和夢、死亡都有關係,又回到原來這個主題。也有一個象徵的意義:過去的東西是死掉了還是睡過去了呢?界限是很模糊的。
我可能在表達這個主題的時候會看到也和過去有關。通過睡眠,我想探究超越生理睡眠的內部意義。
中國新聞週刊:其中有很多哲學性的思考。
張曉剛:但這不是理性哲學,而是生命哲學,是直覺。我沒有很邏輯、很理性的思維,然後把它完成。我總是先看到一個具體的事物有感覺,然後才開始作畫。畫的過程中,許多東西就出來了。
我是直覺先行,理性隨後。
中國新聞週刊:你畫一幅畫大概要多少時間?
張曉剛:不一定,我畫得比較慢,我盯著一幅畫畫的話,大概要一個月才能畫完;我就同時幾張開始,畫這張過程中,那張等它幹,時間會節約一點。一張畫,從開始到完成,怎麼樣也要兩個星期,甚至更長,有的畫我用了兩年。
我有一張大畫,2003年開始畫,到現在還沒有完成。畫到一半,突然有別的事,老是打斷我。有的畫前後創作的時間很長,所以我乾脆把開始的時間和結束的時間都簽上。有時畫了一半扔在那,看一看,想一想,然後會有新的感觸。
中國新聞週刊:你有自己最滿意的作品嗎?
張曉剛:我沒有最滿意的作品。我每一個階段都很真誠,對我來説都是生活的一個軌跡,都很重要。從技術上來講,某些作品可能還不夠成熟,有的作品別人看來很一般,可是對我有特殊的意義。
我都是一個系列一個系列地畫,可能其中有幾張感覺特別好,但(總的)差別不會太大。社會上知道我,總是《大家庭》,但對我而言,《大家庭》不過是我的一個階段而已。
“藝術家應該按自己的興趣往前走”
中國新聞週刊:你説畫賣100美元的時候,心裏是實實在在的踏實,賣100萬美元的時候,反而感覺很虛幻。為什麼這樣説?
張曉剛:因為100美元是拿到我手裏,100萬美元是別人的財富。
當時賣100美元對我的生活有非常直接的作用,有100美元,我兩三個月可以不用為經濟問題煩惱。慢慢經濟問題基本解決了之後,當拍賣行拍賣達到100萬美元的時候,你會覺得那是另一個概念,是另一種遊戲,和藝術家自己賣畫拿到多少錢是兩碼事,是金融的概念。
拍賣行拍到天價時,跟我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這也沒什麼好嫉妒的,他們是投資者,那是股票一樣的東西。拍賣是二級、三級市場,也有藝術家直接參與此事,但我不願意,我還是過一個藝術家正常的生活。藝術家不要想太多。
中國新聞週刊:近幾年來,當代藝術品市場水漲船高,拍賣價格屢屢創出歷史新高,你覺得,這是藝術財團的炒作,還是中國當代藝術真的進入了一個繁盛時期的表徵?
張曉剛:(中國)藝術家完全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市場的洗禮,我覺得這要問藝術市場方面的專家。像我這樣的藝術家,賣畫開始得很晚,我記得我第一次賣畫,是1988年,而且是別人覺得我太可憐了,買兩張小畫,幾百元人民幣,但對當時的我來説已經很不錯了。
1989年現代藝術大展的時候,我的一張畫賣了一萬元,我已經覺得自己很有錢了,那時還有賣畫的感覺。94年開始,我和畫廊才有真正意義上的合作,才開始了解什麼是市場,(但)對市場的理解也是非常簡單和膚淺。
市場的部分主要交給畫廊去負責,拍賣起來之後,才意識到市場可以這樣。它有另外一套運作的機制和潛規則。
中國新聞週刊:徐冰(注:中國知名當代藝術家、現中央美院副院長)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稱,現代藝術就是胡鬧,你認同嗎?
張曉剛:它不會那麼簡單。現代藝術很熱,和市場有直接關係,和中國的經濟發展和政治地位提升有關。是各種因素結合在一起在文化上的體現,於是國際上對中國當代的藝術比較感興趣,對傳統和學院關注就少一些。
最直接的影響還是市場,它給了中國許多機會。我覺得它永遠是個雙刃劍,有推動當代藝術的好的一面,可能也會導致某些藝術家完全為了適應市場,出現一大批偽劣産品。可能這個階段比較亂,一些初入這個市場的買家分不清什麼是偽劣産品,什麼才是帶有決定性意義的現代作品。
應市場需求産生的,價值上就比較混亂,導致人們看了以後覺得這是個泡沫。但我覺得這是個必然的過程。大家了解多了以後,就會多一分判斷力。
在目前來講,還是一個考驗期。
對當下市場,我算相對樂觀,我也看到它的危險性、危害性,雖然我是受惠者。我能把握的,就是堅持自己的藝術探索。(出名後)找我問我要《大家庭》的一下子增加了很多,如果我只是去滿足他們的要求,我可能就沒有時間去讓自己的藝術向前發展,這樣對藝術來講肯定是有害的。
我只能犧牲經濟上的一些誘惑,沒關係,一個藝術家應該按自己的興趣往前走,回到一個起點,看一看,自己和藝術究竟是什麼關係,為什麼要做藝術?
我們這一代都經歷過最艱苦的時期,堅持下來的,是真正熱愛藝術的,而不是將藝術作為工具,作為生存的需要而做的。
中國新聞週刊:你對傳統怎麼看?
張曉剛:我一直都比較喜歡中國古典傳統,但是我也很怕它。一旦進入中國傳統,你很難出來,那是個汪洋大海,我願意保持一個欣賞它、崇拜它、敬畏它的一種心態;也可能,再老一點,我不怕它的時候,我會把傳統中的一些元素提出來用一用。我現在基本上屬於敬畏的狀態。
到現在我還在挖掘自己內心的過程中,還沒有到能夠玩文化的境界。
在形式語言上,也會很自然拿過來,這很正常。傳統在今天變成了一種工具,不像原來必須為它犧牲自我,這是一種進步。
不管是西方的也好,東方的也好,歷史應該成為你的表現利器,而不應該把你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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