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論以為,唐楷法度過於森嚴,缺少變化,此實乃一種誤解、一種偏見,歐、虞、顏、柳,各自有各自的法度,但風格迥異。事實上,唐人最善於脫胎,變化無跡,故觀者惟覺其妙,莫測其源。學嶺深諳個中道理,以《磚塔銘》得其門、進其手,先事臨摹,遂有定趨。始也專宗《九成宮》,次則博采《廟堂碑》、《十三行》,融天機于自得,會群妙于一心,規矩諳練,故其書骨態清和,巍然端雅,終期于成。
楷書有大小之分,進而言之,有榜書、大楷、中楷、小楷之別。理雖一,但法有不同。學嶺楷書創作最多的小楷,給書壇的印象也最深刻,但他還創作了不少大字楷書,甚至字徑數尺的榜書,難能可貴。如最近為“九屆國展”所創作的特邀作品,字徑數十公分,筆厚勢雄,實為難得的精品。除《玉版十三行》外,他所取法的唐楷碑志並非小楷,亦非榜書。那麼,學嶺是如何以其從唐碑中的所得適應不同的創作要求呢?
據我所知,他曾積數年之功,對三種唐代碑志及《十三行》,均依原大尺寸進行了準確的臨摹,每一種都不下數十通。每一次臨摹過後,他必然倣其樣式創作一幅習作。或許是受到王鐸“一日臨帖,一日應索請”的啟發,臨摹與創作的交替進行,使他對碑帖的神采和形質都有了深刻的領悟。張長史曰:“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學嶺為創作小楷和大字榜書,曾借助影印機對碑帖進行放大和縮小,以期有所幫助,但初不得要領。後來他看到了董其昌一段相似的經歷:“往余以《黃庭》、《樂毅》真書為人作榜署,每懸看輒不得佳,因悟小楷法欲可展為方丈者,乃盡勢也。”前人的經驗和教訓,使他豁然開朗。學嶺終於悟到了楷書創作的關鍵在於寫大字要如小字鋒勢備全、詳細曲折都無刻意做作乃佳;而寫小字則務令開闊,遊刃有餘,有尋仗之勢方妙。學嶺認為小楷字形雖小,但必須做到點畫清晰、筆筆精神,不留纖毫渣滓。在工具、材料的選擇上,他認為作小楷筆頭不宜過小,否則難收清腴之效;用墨宜濃,濃則彩生;用紙宜熟,熟則神煥。學嶺作小楷,端坐懸臂,精神凝注,中鋒運筆,指如鐵石,柱筆著紙,盡一身之力,故有芥子納山河之勢;其筆筆自起自收,開闢縱擒,起伏向背,無千字一同之弊,于森嚴法度中縱橫奇宕,得蕭散古淡、端莊流麗之趣。
蘇軾説“大字難於結密之間,小字難於寬綽而有餘”,指出了楷書大、小字創作各自的難處。學嶺在小楷創作上已有了豐富的經驗,於是,他便立定決心嘗試創作大字榜書。康有為曾有“榜書至難”之嘆,並曾拈出了“五難”:執筆不同、運管不習、立身驟變,臨倣難周、筆毫難精。這五難,學嶺都遇到過,也都一一地予以解決。他為了創作一幅八尺整紙的四字橫披,找不到合適的巨筆,遂將三支鬥筆捆綁在一起,竟順利地完成了作品。康有為曾説:“榜書極難,真所謂非精紙佳紙、晴天爽氣,不能書也”,學嶺對工具材料的駕馭之功,著實令人稱讚。學嶺作小字使盡全身力氣,作大字乃至榜書卻反能駕輕就熟,原因何在?他説大字貴在得氣。胸中有成字,只要排除雜念,氣不為它所奪,再大的字也不難一筆書就。學嶺作大字,喜用瘦硬的筆鋒,避免極力揉挫,以求沉著而不肥濁;多用生紙,且墨稍淡,同樣也是為了筆鋒的爽利。在用筆的乾淨利落上,學嶺作大字榜書與小楷是一致的。所不同者,于小字務求筆筆精到,但對大字、榜書,他在有意無意間,一些字中往往有一兩筆不用力處。並非功力不逮,而是為了全字之勢,使一幅之中,每一字皆寬綽有餘,長短闊狹,皆隨字體為之。安頓簡淡,方能跌蕩盡意,此正是學嶺作大字之善用力處。
學嶺的楷書曾多次參展、獲獎,尤以第七屆全國中青年書法篆刻展中,楷書榮獲一等獎最令書壇矚目,無疑他在楷書創作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的各類楷書作品在最近出版的《墨之聲》中有較多的展示,諸家好評如潮,無須贅言。值得我們思考的是,在普遍認為楷書缺乏藝術魅力、不足以表現才情,視楷書創作為畏途的當代書壇,學嶺為我們探索了一條習楷的成功之路,充分演繹了楷書的藝術魅力。蘇軾説“真書難於飄揚,草書難於嚴重”,黃庭堅説“楷法欲如快馬入陣,草法欲左規右矩”,最能表現情性的草書又何嘗不難呢?在諸書體中,學習和創作的方法不同,難易有別,但藝術性的高下本身並無軒輊。要之,在於書法家的創造。
學嶺走的是由唐入晉的路,雖然他主攻歐、虞,未及顏、柳,甚至也較少涉褚,但唐楷的精神是打通的。趙宦光《寒山帚談》説:“鐘逼古,王圓融,自古及今皆兩家耳。孫唐四大家雖別立門戶,何常出其範圍。”學嶺所傳承的雖只是二王之一脈,但他用情專一,故能成功。他並非不知道藝術上的創新需要廣取博收,但他更知道創新要循序漸進、水到渠成。只要機緣成熟,取法鐘繇、北魏,甚至王寵、黃道周,對他來説都不是一件難事。
楷書的學習和創作,事實上有多條路可走。只要學者具有慧心,在楷書的國度裏遨遊,自會目不暇接,也必能找到適合自己的路。沈尹默與潘伯鷹,風格面貌各有不同,不都成功了嗎?楷書的資源,實不亞於行、草、篆、隸任何一種書體,鐘王羲獻、摩崖造像、碑志寫經,無一不可供取法;趙孟頫、黃道周、王寵、文徵明,都可堪借鑒。
當然,楷書學習和創作上的艱難,是我們必須正視的。需要日積月累、持之以恒。錢泳説“工書者不精小楷,不能稱書家”,此話雖有些片面。但説明瞭在諸體之中,小楷最見功力,最易暴露弊病,稍有不當,則必然瘕疵盈目。楷書,實是諸體中之極則。學嶺精於楷,實已得書中之至味矣。
二
當代書家眾多,著名的、優秀的也不少,如果僅從數量上而言恐怕超過了歷史上各個時期的總和,但對當代書家的研究,則顯得非常不足。我們慣常見到的多是一些介紹性的文章,缺少對當代書家理性的思考,尤其是缺乏歷史意識。與文學、戲劇、影視評論直面當代人物相比,對當代書家的評論,不免相形見絀,落後了許多。因此,也不妨以學嶺為個案作些嘗試。
當然,我感到了困難。古人蓋棺尚難定論,更何況並世的當代人。但儘管難,卻不能回避,實也毋須回避。我在這裡提出一些評價指標,雖未必恰當,但至少可以作參考。
1.作品的高度、深度、難度和廣度。
作品最能説明問題。學嶺主攻楷書,兼及行草,都已具有比較鮮明的個人風貌。風格上的趨於成熟,自是書家成熟的標誌之一。學嶺的小楷有兩種:一種是臨古、倣古之作,如其所臨《磚塔銘》、《九成宮》、《廟堂碑》、《十三行》以及以楷書筆法意臨的《蘭亭序》,雖是臨倣,個性才情融入其中,亦是創造。正如一首曲子,不同的演奏家有不同的理解和處理一樣。另一種是他的原創,如其所寫的《桃花源記》、《滕王閣序》、《甲申文化宣言》、《醉翁亭記》、《秋聲賦》、《朱子治家格言》,單獨地看,每一件作品都保留有他所臨寫過的某些碑帖的影子,但統而觀之,基本取向則是相同的,且有別於並世的其他書家,説明他已有了自己的“語言”。就大楷而言,《厚積薄發》是榜書巨制,甚為難得;《善為德乃》四言聯,取法《經石峪》摩崖,有篆籀氣;《狂瀾瘴海》七言聯,結字寬博,用筆渾厚,有魯公的廟堂氣;《橫眉俯首》七言聯,則用了不少方筆。面目雖有所不同,但結字的端莊典雅、用筆的剛勁利落、氣息上的雍容華貴仍是一致的。蘇軾説:“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學嶺的行書,正是從其楷書中“溢”出來的,很難説受到哪家哪派的影響,可以説是“集古字”。其行書能大能小,能收能放。如其所書《江澤民詩》、《自作詩》溫潤典雅,而一些條幅、斗方則熱情奔放。最可貴者,其作品雖有對師友的借鑒,卻不受流行的影響,皆是自家的東西。學嶺還擅長于章草,亦屬行家,如所書《陋室銘》條幅、《道德經》扇面,古淡而流暢,有高山流水之妙。至於小草、大草,復而兼工。雖未及篆隸,但從其所書《善為德乃》四言聯看,他對篆隸筆意實有很高悟性,寫篆隸于他並非難事。由是觀之,學嶺在創作上對各體的技法已有全能的掌握。歷史上的書家,有的兼工各體,有的則只能獨擅。具體到某一件作品,只有藝術水準上的高下之分。文學史上,唐代詩人張若虛以《春江花月夜》獨篇冠全唐,並不因其作品數量少而影響後世對其藝術成就的評價,但李、杜在詩歌創作上範圍之廣、數量之多,對後世有著巨大的影響,則是張若虛所無法相提並論的。書法史上書家的兼工或獨擅自有其歷史原因,但在今天,我們固然無法要求書家詩書畫印四絕或五體皆全,在專攻的前提下,有所兼顧、廣泛涉獵對於有抱負的書家來説,不僅是必要的,甚至應該當作一種追求。學嶺主攻楷書,兼及行草,旁涉他書,作為一名優秀的書家,應該説具備了必要的條件。
且看學嶺在創作上取得的成績。
這裡我們可以簡單列舉以下事實:其作品連續入選第五至第九屆全國展(第九屆為特邀)、第五至第八屆全國中青年書展,以及中國美術館首屆當代名家書法提名展、故宮博物院建院八十週年當代名家書畫作品展等重要展覽。曾連續獲全國第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群星獎”金獎,第六屆全國書法篆刻展“全國獎”,第七屆全國中青年書法篆刻家作品展一等獎,4次獲全軍、2次獲中直機關、1次獲世界華人書法展大獎等十余次書法藝術獎,並榮獲中國書協“德藝雙馨”藝術家稱號。曾成功在遼寧鞍山舉辦個展及在河南鄭州舉辦與張繼的聯展。此外,還出版了《王學嶺書作》、《中國書法家書風•王學嶺專輯》、《墨之聲•王學嶺書法》等作品集。在全國性書法展覽活動中的入選、獲獎及成功舉辦個展無疑是當代書壇多公認的成功書家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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