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處,賈克梅蒂更為明確地表述道,“有時候在咖啡館,我注意到街道對面的人走過,看他們是那麼的小,簡直像微小的雕像,我發現這種情況非常的奇妙。對我而言,我已不可能將他們想像成事物的原形尺寸;在那種距離上,他們徑直成為顯現出來的現象。假如他們靠近過來,他們就變成了不同的人”。從這段話可以看出,受到藝術家肯定的是“徑直顯現的現象”,被否定掉的顯現方式有兩種:一種是普通人在實際生活中看到的物,也即在性狀大小上保持同一性的物(只有原始人才可能出於無知把遠處的帆船和近處的帆船看成兩個東西);另一種是幾何學框架下被規定的物,也即“事物的原形尺寸”,也即被拉近到手頭加以抽象地研究的對象(object)。嚴格地説,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還不是人在他的錐形視域中真正“看到”的現象,是“所知”而不是“所見”。在賈克梅蒂所推崇的特殊的觀看和呈現方式中,人或物最終從古典的四方盒子中解放了出來。唯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正確領悟賈克梅蒂所説的“空間變得浩瀚無邊”的含義。反之,如果我們依然把空間想像為一個方盒子,那麼即便它大如宇宙,也絕無可能變成另一種空間。
毫無疑問,賈克梅蒂的新空間是隨著一種新的觀看方式誕生的。這一新的觀看方式,不僅被用於雕塑,也被用於繪畫。美國作家詹姆斯•諾德親身見證了賈克梅蒂獨具一格的繪畫方式。賈克梅蒂的寫生素描分為十二個階段,在每一個階段的末尾,賈克梅蒂都會像瘋子一樣把畫好的肖像抹掉重來,這使得充當模特的諾德時常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是什麼緣故使得賈克梅蒂的創作如此艱難,如此缺乏自信?不知出自何種體會,竟使得他對諾德感嘆説,“得把所有的東西都扔掉。我得一切從零開始。不管怎麼説,還是不可能把所看到的東西重新製造出來”?
然而,無論是塞尚還是賈克梅蒂,都不是真正意義上從零開始的新手。有段時間,塞尚每天都會去盧浮宮看畫,從他與加斯凱的談話中我們可以得知,他在美術史方面的知識積累是驚人的。賈克梅蒂從小就受過良好的美術訓練(他父親是一位印象派畫家),成年後又師從羅丹的學生Bourdelle學習,無論從哪方面來看,他都不是一個淺薄的藝術愛好者。當然,在他初學繪畫時,也曾遇到過任何一個入門者都可能面臨的那種困難,比如,因為無法把握梨的尺寸,結果把梨越畫越小。學過素描的人都知道,只要正確把握梨和參照物之間的比例關係,無論把梨畫大或畫小,都是可以的。實際上,對於傳統的素描方法來説,繪畫者並不關心梨本身的大小,而是梨在三度空間中的位置以及梨與其他參照物之間的關係(即點、線、面之間的關係)。在這一點上,那些一心聽從老師教導並順利入門的學生可能並沒有意識到,在這種行之有效的描繪方式中,梨本身恰好被蒸發掉了。而這對於成熟時期的賈克梅蒂來説,幾乎是不可容忍的一種失誤。也正因為這個緣故,他才不把他入門階段所遇到的障礙視為一種完全的失敗,而是反過來看作是一個富於啟示性的起點。在這個意義上,賈克梅蒂以一種堪稱頑固的方式保留了入門者在觀察物時所産生的那種陌生感和驚詫感,並將它維持終身。
賈克梅蒂“隨手”拾起的這項任務,並不是西方美術史上一個偶然的突變。站在西方美術史的角度來看,賈克梅蒂肩頭擔負的使命,恰好在於更徹底地去完成達•芬奇為後世畫家提出的任務:“繪畫是自然界一切可見事物的唯一的模倣者”。達•芬奇的這一口號莊嚴雄偉,感奮人心,但是,在達•芬奇的口號和他的實施方案之間,長期以來存在著一個難以彌合的裂隙,在這個裂隙中,“物”本身即便不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也是被嚴重損傷了。如何使物如其本然地呈現自己?這是賈克梅蒂以明確的方式、塞尚以隱含的方式為自己安排的任務。無獨有偶,賈克梅蒂之友梅洛-龐蒂所信奉的現象學,其任務也正在於使物如其本然地呈現自身。在這裡值得指出的一點不同是,塞尚和賈克梅蒂僅僅關注視覺中呈現的物,也即,以自然的方式向受過訓練的畫家眼睛顯現的物,而不是日常生活中以各種方式與人打交道的物。
在古典透視理論中,畫家“看到”的其實不是物,而是比例尺寸以及物與物的關係。由賈克梅蒂倡導的這一新的繪畫觀察法,預示了一種更接近於東方智慧的觀物之道。“萬物靜觀皆自得”。物在這裡所處的境地,頗像郭象在《莊子注》中提到的“獨化于玄冥之境”。物在畫布上孤獨地成長,隨同物的生長,那玄冥的、浩瀚的空間也就連帶著一齊涌現了。嚴格地説,隨物涌現的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空間”(space),而是晦暗混沌、不可名狀的氛圍(aura)。氛圍和空間的區別在於,空間是個空盒子,可以盛裝任何一物,氛圍卻不能離開每一個別之物,它隨獨一無二之物一同生長。
新的繪畫方式不僅畫出了物,也畫出了物的顯現方式,也即畫出了氛圍。物在有無之間。捕捉虛無中顯現的物,與將物嵌入幾何空間相比,其難度不知相去幾千百里。唯有有此了悟,人們才能最終相信,塞尚和賈克梅蒂所遭遇的困難並不是自己虛構出來的,而是真有其事。不過,堅持以他們的方式來對待物、對待繪畫,這在一個缺乏氛圍的“機械複製時代”裏,只可能是極少數人的事業。塞尚對加斯凱説,“我願死於繪畫”。一個人可以為繪畫而死,但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塞尚和賈克梅蒂都是明白人,他們畢生的志向在於“使世界如何接觸我們這件事成為可見的”。誰對自然仍然保持著愛與新奇,誰就可以像他們那樣畫下去,畫到死,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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