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楷三高遊賞圖頁
■俞天立(英國卡迪夫大學)
對著梁楷的畫,時間真是凝滯了,凍結了,恍覺我就是那畫中人。
這真的是一個宋人所畫的麼?你看那枯皺的老樹,那瘦癯的竹枝,那清峻的老者,倒是像畫裏直挺挺走出來的,那種真實到可觸可握的張力像要把我遮蔭了,招呼了。
寧宗嘉泰年間的才子,宮廷畫院的待詔,似乎一切都已齊全。然而,錦衣玉食,高官厚秩,在他眼裏終究不過是過眼雲煙;他將御賜的金帶一擲,仰天大笑飲酒去,頭也不回。不居廟堂處江湖的他,南渡後流寓錢塘。
宮廷畫院終究是牢籠,手中的畫筆才是自由的羽翼。他縱情山水,與智愚、妙峰和尚相對傾談,將滿腹禪意融合著山水流瀉在筆端,流淌在紙上。旁人競相誇讚他的畫“得宮廷畫真傳”,他一笑泯之,愣是不聞深宮閶門的迴響,獨聽清風修篁之語。於是坊間説他不拘禮法,説他放浪形骸,説他如瘋如癡。可那又如何?他的畫,早已成了他內心的獨白。
始終覺得,看畫是看一個時代。作為唐朝南禪的修習者,梁楷已經深深地將那個時代的禪道悟到筆下去了。走筆縱橫,筆墨化作老僧不疾不徐地走來;三兩潑墨,清泉小池已隱隱躍然紙上。那是有聲響的呀,那是池塘裏忽遠忽近的蛙聲,那是青荇蓮叢中的蜻蜓振翅聲,那是汲水女子的嘩嘩打水聲,隔著畫或輕或重拍打在我的耳蝸裏。看著他的《八高僧故事圖卷》,仿佛禪意無處不在:在那竹林小徑的深處,在那老樹欹側的陰影中,在那僧人的布衣袈裟裏。一個參禪禮佛的畫家,一個放浪不羈的畫家,他將雙重身份熔煉在一幅透著松香古氣的畫卷裏,打碎了時空的禁錮,狂野不羈地衝擊著我的瞳孔。
飲水打柴,皆是悟道。柴米油鹽,皆是修行。簡單的線條,細膩的走筆,卻已然詮釋了南禪的真諦。
不同於倪瓚的家道中落、長兄母親相繼故世,連畫也帶著三五分愁緒,梁楷的畫總是透著自由的寫意,仿佛人生不過如此爾爾,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我真是懷疑,他不會是生於魏晉的麼?竹林七賢,司馬八達,那不拘禮法的阮籍,隱居不仕的嵇康,真的不是他的摯友?那醉酒狂歌的劉伶,著文玄遠的向秀,真的不是他的知己?
可他終究是他,終究還是他,梁楷。魏晉風骨雖清雖奇,卻避世而消極,士族庶族爭鬥、群雄諸侯並起,帶了些許時代的無奈。儘管南宋兵燹依舊,他寧願不聞金戈鐵馬之聲,一心耕好手中那支蒼勁的畫筆。他的酒風依然逍遙灑脫,他的筆意依然蕭然物外。沒有了世事的羈絆,卻得到了禪意的自在。你去看那《潑墨仙人圖》,那放逸的仙家就像是禦風而來,駕鶴而去;觀《六祖斫竹圖》,那六祖的布衣藍衫,草履芒鞋,純真得倣若一個孩提。
“無物于物,故能齊于物,無智于智,故能運于智。”那筆筆如刀,寸寸如鐵,斷鐵屈金,山棱見開,他做到了。據説唐時的吳道子,提手就可以畫圓,畫得就如圓規掃過一般;梁楷不遑多讓,提手就可畫禪,畫得叫人清氣滿腔。山風鳥語皆能入畫,蟬鳴螢聲皆可作墨。那畫有聲呀,有味呀,五官的感受全都醇釅地釀在他那隨身的一壺酒裏,合著老舊的時光融進去了。是畫還是酒,我已分辨不清。他教我就在他的身旁坐下了,飲醉了,天地萬物在我的夢鄉里睡去了。一覺醒來,他已渺渺然隱入山林而去,留下滿地的翠竹嫩香、落花盈袖。一個能將禪和酒調配得如此完美的人,一定是深諳世間三昧之人。
如果時光前推幾百年,他應該是會將王維引為知己的——都是在松林間薪火煮酒,對著天地山嵐那麼寥寥幾筆,世界就遠去了。
滿罍酒,一飲而盡。酒盡了,畫畢了。看他的畫,時光悉數老去,消逝在古氣濃重的卷軸裏。
以前讀吳冠中的畫,那線條敷色一勾勒,筆下立時繁花生葉,一派江南春(微網志)色把人看醉;品張大千的畫,那潑墨是隨性地揮灑出來的,潑在畫卷上,再隨意的幾筆美景就籠煙含翠,轉眼間已是大千世界。而梁楷的畫,你永遠猜不透他想的是什麼,那濃淡相間的墨色隨性涂染,濃不膩滯,淡不浮薄,氣韻生動,好像他的內心縱有萬千變化,卻始終離不開一個“禪”字。
只可惜,他的存世之作如今大多已不在國內,而是遠渡重洋“客居”日本,在那個國家享有極高的聲譽。14世紀的室町幕府,足利家族將他的《雪景山水圖》視若珍寶,後幾經輾轉,這幅古畫有幸躲過了百年戰火,在1948年收藏于東京國立博物館。恐怕梁楷做夢也夢不到,他的瀝血之作竟至流落海外成了異邦的國寶。
痛惜,遺憾。
一聲浩嘆,包含幾多恥辱,也帶著幾分警醒。
畢竟他那種離經叛道,總為天朝世俗禮教所不容;可他那種革故鼎新,卻被國人視之為“蕞爾小國”的日本奉為圭臬。這難道不值得我們深思?
想起《浮生六記》中的沈復和蕓娘,把日子過得如詩一般,卻終究逃不過封建禮教的束縛。那麼他們所留下的,就只能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此時此刻,我只想泡一壺老茶,對著梁兄的畫,聽聽他內心的聲音,也聽聽我自己內心的聲音。時光慢些走吧,請讓他和他的畫在我的記憶中慢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