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雅《穿衣的馬哈》97×190cm1795-1800普拉多美術館
首先,她穿著華麗的服飾躺在長榻上:她被稱為瑪哈,正是因為這套服飾①;然後,同樣的姿態,同樣的長榻,她赤裸著。
從本世紀初這兩幅畫首次在普拉多博物館展出起,人們便開始追問:她是誰?阿爾巴公爵夫人嗎?幾年前,阿爾巴公爵夫人的屍身被掘出,屍骨被測量,只是為了證實這兩幅畫的模特不是她!但若不是她,又是誰?我們其實可以輕鬆地將這個問題作為宮廷的流言蜚語避而不談。當我們看著這兩幅畫時,它們確實暗示著一個令人嚮往的神秘事物,然而,問題的提法總是不對。這不是“誰”的問題。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即便知道了,我們也不會因此增長見識。這是“為什麼”的問題。如果能夠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也許會對戈雅多一分了解。
戈雅《裸體的馬哈》97×190cm1800-1803普拉多美術館
我本人的解釋是,“無人”為裸體版本做模特。戈雅借助第一幅畫,虛構出第二幅。根據面前穿衣服的版本,他在想像中褪去她的衣裳,在布上畫下他的想像。看看這些證據吧。
兩幅畫上的姿態離奇地相似。只有“觀念”才能産生這樣的結果——“現在我要想像她沒穿衣服。”在真實條件下,不同時刻所擺出的相同姿態,總會有顯著的差別。
更重要的是那幅裸體瑪哈中,她的身體被視覺化的方式。看看她的乳房——如此渾圓、高聳,每只乳房朝外脹開。人那樣躺著時,任何乳房都不會呈現出這個形狀。在穿衣的版本裏,我們找到了解釋。緊緊地裹在胸衣裏的乳房,確實暗示著這樣的形狀,因為被支撐著,所以即便人物躺著,乳房也是高聳的。戈雅褪去她的絲綢,露出皮膚,卻忘了揣度形狀的變化。
上臂也是如此,尤其是前面的胳膊。在裸體畫上,這只胳膊肥胖得可笑——如果這也可能——它幾乎跟大腿一般粗壯。同樣的,我們可以在穿衣的版本上找到答案。戈雅得透過鼓鼓囊囊、打著摺皺的外套去揣測。他沒有重構形狀,而只是將其簡化,於是導致了失衡。
跟穿衣服的版本相比,裸體畫上後面的腿被略微轉動,轉向了我們。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兩腿之間便會空出一塊,她也不會再有像船身一樣的身體。那麼,裸體將會因此不那麼像穿衣服的版本。然而,如果模特這條腿果真往前挪了的話,那她臀部的位置也應當有相應的變化。而使得裸體的臀部、肚子和大腿猶如在空間漂浮——我們無法確定它們與長榻的角度——雖然後面的腿移了位置,但是前面的臀和大腿絕對仍是直接按照穿衣服的身體所畫的,好似遮在身上的絲綢是一層霧,突然被吹開。
確實,從腋窩到腳趾,她的身軀與枕頭床單接觸的整個輪廓線,在裸體畫上是如此失真,而在第一幅畫上卻是那麼真實。在第一幅畫裏,枕頭與長榻時而迎合身體的形狀,時而推擠身體的形狀:兩者相會的線條像是一條線縫——針腳消失又重現。然而,在裸體版本裏,這條線縫像圖案的破損邊緣,它沒有現實中的物體及其週遭環境所建立的“施予—承受”關係。
裸體的臉從身體跳脫出來,這不是因為它被作了修改,或是後來添加的(如有些批評家所認為的那樣),而是因為它是被看見的,而非畫家的虛構。越是看著這張臉,我們便越感到裸露的身體格外模糊,格外不真實。乍看之下,紅光煥發的肉體誘使我們以為,這顏色便是肉體的光澤。但是,它是否更接近於幽靈之光?她的臉是可觸及的,而身體卻不不可。
《戴眼鏡的自畫像》61.5 ×47.8 cm1800卡斯特爾戈雅美術館
戈雅是極有天賦的繪圖員。他能夠飛快地畫下運動中的人像和動物,想來他並非一定要參考模特。戈雅幾乎本能地了解事物的形狀。他對事物形象的諳熟蘊含在他繪畫時手指和手腕的動作裏。那麼,即使無模特,這幅裸體畫為什麼會如此不真實、如此虛假?
我想,答案應當在他創作這兩幅畫的動機裏尋找。這兩幅畫很可能是新興的、令人反感的錯視畫(trompe-l’oeil)訂單的産物——眨眼間,女人的衣服不見了。但是,那時候的戈雅,已不再是默默無聞的畫家,不可能隨便接受哪個男人愚蠢的訂單。因此,如果這兩幅畫是訂單,那麼戈雅接下訂單時必有自己主觀的理由。
戈雅的動機是什麼?是乍看之下似乎顯而易見的對一樁風流韻事的懺悔或者慶祝嗎?如果我們願意相信裸體畫是照著模特所畫,或許能使人信服。是誇耀一個實際並沒有發生的關係嗎?這又跟戈雅的性情不符,他的藝術罕見地不摻入一點矯飾。我認為穿衣的版本是一個朋友(或也許是情婦)隨意的肖像畫,但當他畫這幅畫的時候,一個念頭突然抓住了他——當她穿著華麗的服飾躺在那裏看著他時,他試圖想像出她不穿衣服的可能的樣子。
為什麼會被這個念頭“抓住”?男人總是用他們的眼睛脫掉女人的衣服,這是他們假想的一個隨意形式。可能他被這個念頭抓住,但他害怕自己的慾望?
戈雅有一種將性和暴力聯繫起來的潛在傾向。女巫題材也是由於這個傾向。他反對戰爭的恐怖,人們通常認為他的抗議是由於他親眼目睹了戰爭地獄般的戰場,這是事實。在他的整個良知中,他認定自己是受害者。但他也絕望而恐懼地在行刑者的行列裏發現了一個可能的自我。
在吸引著他的女人的眼睛裏,同樣的潛流變成了冷酷的驕傲。在長著豐滿、鬆弛嘴唇的幾十張臉上,包括他自己的,這股潛流變成了嘲諷的挑釁。他正是以極度的厭惡描繪裸體的男子,他們的裸露總是伴隨著獸性——就像瘋人院裏的瘋子,印第安人吃人,牧師嫖娼。這股潛流出現在記錄暴力狂歡的所謂“黑色”繪畫裏。但是最為昭然的是他描繪人體的方式。
這一點很難用語言來解釋。然而,也正是這一點,在戈雅的幾乎每幅肖像畫裏烙上他的印記。肉體有其自身的表情——正如其他畫家所畫的肖像有各自的面貌特徵。肉體的表情因模特而異,但它始終應著同一個要求而變化:要求之於肉體,就像食物之於胃口。這不是修辭的隱喻。事實如此。有時候,肉體像果實一樣泛著光澤。有時候,肉體充滿興奮與喜悅,似乎饑腸轆轆,隨時準備吞食。通常——這是他強大的心理洞察力的軸心——它同時暗示著兩者:吞食者與被吞食者。戈雅所有畸形的恐懼在此被召喚。他最恐怖的畫面是撒旦吃人。
在《屠夫的肉案》那幅普通的畫上,我們甚至也可以看到同樣的掙扎。像此畫這樣強調一塊剛剛還活著的、有感知的肉,如此地符合“屠宰”這個詞的情感和字面意義的靜物畫,就我所知,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幅。這幅畫的可怕之處在於:它不是靜物畫。
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要是戈雅畫《裸體的瑪哈》,是由於他被自己想像她裸體這一事實所折磨——也就是説,想像她的肉體及其所有的挑逗——我們就能夠解釋此畫如此虛假的原因。他畫這幅畫是為了驅魔。就像蝙蝠、狗和巫婆,她是“理性睡眠”時所釋放的眾多妖魔之一。但是,跟其他妖魔不同,瑪哈是美麗的,她激起性慾。然而,要將她當作魔鬼般驅逐,用適當的名字召喚她,他必須盡可能地將她的裸體像畫得極似穿衣服的肖像。他並非在畫一個裸體,他是在畫一個穿著衣服的女人體內的裸體幽靈。他用非凡的克制力約束著傑出的創造力,從而如此忠實于穿衣的版本。
我不是説戈雅意圖讓我們如此解釋這兩幅畫。他期望它們的表面價值為人所識:穿衣服的女人和不穿衣服的女人。我要説的是,第二幅畫,裸體版本可能是虛構的,並且因為試圖驅逐自己的慾望,戈雅有可能想像地、動情地沉浸在它的“假扮”裏。
這兩幅畫為什麼會如此現代?它們的力量,如同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正是來自於它們之間微弱的發展。唯一的差別在於她沒穿衣服。這一點應當改變一切,但是,實際上它所改變的只是我們觀看她的方式。她本人還是同樣的表情、同樣的姿態、同樣的距離。過去時代所有偉大的裸體畫都在邀請觀者分享她們的青春;她們裸著身體,是為了引誘我們,改變我們。瑪哈裸露而冷漠。她好像沒有意識到有人正在看她——我們好像正從鎖眼裏偷看。或者更確切地説,她好像不知道她的衣服已經“不見”了。
在這一點上,正如在許多別的方面,戈雅是先知。他是第一個將裸體畫成陌生人、將性與親密分開、以性的美學代替性的能量的藝術家。打破常規是能量的本質,建立常規則是美學的功能。戈雅有著讓他自己害怕的能量。二十世紀後半期葉,性的審美主義維持著消費社會的長期興奮、激烈競爭和永無饜足的慾望。
①Maja這個女性名是Manola的簡寫,男性名為Majo,十分普通的西班牙人名,18世紀逐漸成為指代勞動階層及其服飾風格的專有名詞。馬德里的貴族女性也開始流行“Maja”的打扮,如簡便的褲裝等。戈雅畫中的女子就是這樣一位打扮成Maja模樣的貴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