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4號,RadioFreeEurope發佈了一則消息,俄國行為藝術家Pyotr Pavlensky和他的伴侶 Oksana Shalygina 終於拿到了他們的政治庇護,留在了法國。
最終迫使Pavlensky離開俄羅斯的理由,並不是他的行為藝術本身,而是一個莫斯科的女演員向法院起訴他倆(Pavlensky 和Shalygina)強暴了她。這條控告,加上之前的各種高額罰款,終於讓他在俄羅斯待不下去了。
這位跟克里姆林宮叫板多年的藝術家,也終於消停了下來。
2017年1月的照片,那時倆人帶著女兒剛剛來到法國。
Pyotr Pavlensky 應該是俄國最極端的一個行為藝術家,他的所有作品都跟痛苦有關,都包含了很強的政治語境。放眼望去,近年來國際上幾乎沒有一個人做出了比他更猛的“作品”。這個在俄羅斯媒體口中聲名狼藉,也被大多數俄國人不屑的瘋子究竟是誰呢?我們還是先從他的幾個最著名的行為藝術説起吧。
縫-2012
2012年7月23日,Pavlensky 扛著一面大旗出現在聖彼得堡的喀山大教堂。旗上面寫著“Pussy Riot 的演出是實踐我主耶穌在馬太福音21:12-13中壯舉!” 比他那面大旗更驚悚的是他的兩片完全被縫合起來的嘴唇。
警察很快趕到並把他送去了精神病院,在醫生判斷他精神完全正常之後釋放了他。(醫生還真的敢釋放他,如果這事兒出現在大師和瑪格麗特裏,那他肯定就是瘋了)
Pussy Riot 這個俄羅斯極端女權主義朋克樂隊已經幾乎無人不知了,她們經常穿著花花綠綠的彩色衣服和頭套在俄羅斯各種名勝古跡前面“非法演出”。她們主要的政治主張是為女性和LGBT爭取權利,同時也很熱衷於各種明毀暗損普京和東正教教會。
Pavlensky 之所以提到馬太福音是因為2012年2月21日,Pussy Riot 在莫斯科基督救世教堂前舉行了一場名為“朋克祈禱”的演唱會,在演出中她們援引聖母瑪利亞的名字,強烈呼籲俄羅斯擺脫普京的控制,還用粗暴的語言攻擊普京本人和莫斯科大牧首基裏爾一世。很快樂隊就被警察帶走了,兩名主要成員以流氓罪被判處2-3年有期徒刑。
俄羅斯媒體普遍不同情她們,倒是反對黨們對她們充滿熱情,象棋大師卡斯帕羅夫試圖旁聽審判也遭到了逮捕。
注:馬太福音21:12-13 耶穌走進神殿,趕出了一切做買賣的人,推倒了兌換銀錢之人的桌子和賣鴿子之人的凳子,説:“我的殿是禱告的殿,你們讓他變成了賊窩。”
胴體-2013
2013年5月3日,Pavlensky出現在聖彼得堡的俄羅斯立法會前,他全身赤裸捲曲著躺在鐵絲網做成的籠子裏,一言不發,也不與任何圍觀群眾互動,直到警察發現了他並用一把老虎鉗夾斷鐵絲網把他“解放”出來。
這個作品讓他得了一個藝術獎,不過想想鐵絲網纏身就渾身難受啊,真是挺拼的。
釘-2013
半年多後,2013年11月10日,俄羅斯警察日。Pavlensky出現在紅場上,他在60秒之內迅速脫光衣服在列寧墓前坐下。警察很快趕到並命令他滾開,結果發現Pavlensky用一根大長釘子把自己的陰囊釘進了地面的石頭縫裏。
警察只得找個毯子先蓋住他,然後再想辦法把他弄走。
這個舉動絕不是簡單的自虐,其靈感來自於古拉格集中營。在史達林時代古拉格老炮們經常在抗議時把自己的陰囊釘在樹上以要求好一點的待遇。在蘇聯,你只有不人道地對待自己才能求得權力人道的對待你,這好像是個繞密碼。
手術-2014
2014年2月23日,Pavlensky 在瑟伯斯基中心前用一把廚師刀切掉了一個耳垂。瑟伯斯基中心是一家俄羅斯精神病院,其歷史可以追溯到蘇聯成立初期。蘇聯時代這個醫院由克格勃領導,主要功能是“治療”蘇聯的持不同政見者。(聽上去就像是政治版的"網癮治療中心")
這個地方在俄羅斯時代也沒好到哪兒去,它依然承擔蘇聯時期的部分功能。現在醫院由俄羅斯衛生部首席精神病學家Zurab Kekelidze領導,這個傢夥在世界上以堅持同性戀是精神病並且可以治療而聞名。
盧比揚卡的地獄之門-2015
你們以為Pavlensky只會自殘嗎?當然不是,一年一鬧的暴虐藝術家這次沒有拿自己開刀。
2015年11月9日淩晨1點多,Pavlensky 在位於盧比揚卡地鐵站的俄羅斯聯邦安全局大樓前,迅速的在大門上澆了汽油並且點燃。火燒克格勃老窩可不是開玩笑的,被激怒的FSB(俄聯邦安全局)只用30秒就把他給拿下,當然,Pavlensky 也沒逃走,他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在Pavlensky被逮捕幾小時以後,網上流出一段關於這個事件的錄象,視頻裏把這件作品稱為盧比揚卡的地獄之門(與土庫曼的那個燃燒的天然氣坑的"地獄之門"相呼應)。一天以後,Pavlensky被判處蓄意破壞公共財産罪,但他表示更希望自己被歸為恐怖分子。
如果説Pavlensky不是在俄羅斯,而是在其他西方國家,也許你就會沒準會認為這是一個用極端行徑博關注的傢夥而已,但如果考察他所經歷的大環境和承受的整個社會血統,就會發現不少俄羅斯和蘇聯異見藝術家們的光榮傳統。
他們的態度其實在準備做作品之前就已經非常明確了——如果想發表點不同意見,那就準備好把牢底坐穿吧。
Pavlensky的世界
Pavlensky1984年出生在聖彼得堡南郊一個典型的蘇聯家庭裏,這本身就是一個充滿隱喻的年份。爸爸是一名科研工作者,在Pavlensky眼中他爸爸是一個典型的蘇聯人,一個唯唯諾諾不會思考的“人民公僕”。
“我爸沒有教會我怎樣生活,但是教給了我最錯誤的活法。他沒事兒的時候喜歡就著新聞酗酒,還不到50歲就在一次酗酒中被一塊生肉噎死了。”
媽媽也沒有對Pavlensky産生多大影響,“我媽甚至不能正視自己的生活,她完全活在電視的世界裏。”
這樣唯唯諾諾的蘇聯普通家庭,卻造就了Pavlensky 這位反骨前衛藝術家。
上學期間他曾經由於無法遵守“完全搞笑”的規章制度三次遭到開除。“如果你小時候沒有學會服從,那你這輩子都學不會了。我就不會服從。”Pavlensky説。他的第一件藝術作品是給同班同學畫了一張“色情肖像”,直接導致被開除。
後來Pavlensky真的去了藝術學院,但是于2012年退學。“其實我念過的學校挺多的,一所接一所,但是都沒有畢業。因為我不需要文憑,我只需要學校給我的資訊。至於文憑那只是一張紙,證明你學了所有他們要你學的東西,這玩意對我就是廢紙一張。”
藝術不是學出來的,藝術是真刀真槍幹出來的,這句話對Pavlensky真是挺合適。在離開學校以後他很快找到了方向,創建了politpropaganda.com網站,“在政治的框架內實踐藝術。”跟很多前衛藝術家一樣,這活兒不賺錢。作品本身不會帶來任何收入,Pavlensky只能通過到處講演賺點小錢來維持自己事業的運作。
其實在世界各地以政治為靶子的藝術家不在少數,但是Pavlensky和他們很不一樣。他的作品不是向強權發出無助的吶喊,相反,權力似乎掌握在他手中,是他在向強權展示的自己的憤怒和蔑視。
“在胴體這個作品中,我想表達俄羅斯殘酷無情的法律體系就像鐵絲網一樣禁錮了民眾,他們在其中動彈不得,一點點微小的動作都能讓你痛不欲生。而同時,是我自己做了這個鐵絲網籠子,正如人民自己製造並縱容了禁錮和刺痛他們自己的國家機器一樣。”
他對待媒體的態度,也堪稱對話語權四濺飛射的網路時代,一種有力的反諷。這種反諷不止是針對官方媒體的,也是針對將所有事實娛樂化、媚俗化的無數所謂草根媒體們。在篡改和利用事實上,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只要藝術家本人的嘴裏,才有真話。
“媒體總是在試圖誘導讀者,歪曲事實,而我的作品是他們無法歪曲的事實。無論你怎樣報道我的作品,從哪個角度來解讀我的作品,一個切掉的耳垂就是一個切掉的耳垂;一個釘在石頭裏的陰囊就是一個釘在石頭裏的陰囊;一個在鐵絲網裏躺著的人就是一個在鐵絲網裏躺著的人。我的作品不需要任何人去詮釋,他們本身傳達的思想是任何人無法阻止的,這些思想總會穿透強權的銅墻鐵壁在人群中傳播出去。”
很多人總是在乎結果,或者懷疑,Pavlensky是否還有下一次機會完成他的行為藝術。當然,所有與權力搏鬥的人,都是不計後果的。這並不是説,他們完全不考慮後果的事情,而是他們在思考之後,選擇面對任何一種後果。這種冷靜和勇氣,就像他自己説的,會將權力吸進去。一種和權力的狗咬狗式惡鬥。
“實際上,我並不在乎我們的國家會怎麼對待我。當我在舞臺上表演完了我的部分,權力就該登場了,在它向人們展示自己的力量和醜惡時我會保持沉默,這也是我作品的一部分。最終,權力會被吸進我的藝術中。”
“強權從來沒有困擾過我,他們壓不跨我。相反每次我去搞行為藝術壓力最大的時候都是在開始前,總怕一個閃念就會讓我放棄行動。但是每次在我到達預定地點以後一切就都釋然了。當我在列寧墓前把自己的陰囊釘在石頭縫裏時我就知道已經成功了,已經沒有什麼人能阻止我了,哪怕是我自己。我感到無限的自由,超脫于自我的自由。那是一種非常美妙的感覺,對權力的恐懼,對疼痛的恐懼,一切都消失了。”
“在這個時刻我活過來了,從一件物品變成了一個活人。”
當被問及是否害怕國家會對他下黑手,Pavlensky總是表現得泰然自若,不過從他的眼睛裏還是能看到一絲緊張。
“不管怎樣,我都不會離開俄羅斯,這樣就太便宜那些當權者了。他們總想擺脫我這樣的異見者,通常有三種辦法:最常見的是恐嚇威脅,有些人害怕了就不再出來活動了。第二種辦法是把他們關進監獄或者精神病院,他們對我也試過這招但是失敗了。第三種方法就是讓他們自己離開這個國家。這些對我都不靈,我的陣地就在這裡,哪兒也不去。”(最終還是走了,雖然違背了他的口號,但也真的就在情理之中。)
Pavlensky做的事情鬧大之後,甚至出現了關於他的假新聞。一家俄羅斯媒體報道Pavlensky在列寧墓前上吊,還説他在上吊前號召俄羅斯人民起來反抗普京。
“我總是隨身帶著襪子,褲子和一切我需要的東西,我已經為一切可能發生的事兒做好了準備。”
好的方面來説,這是Pavelensky在影響人民的思路;壞的方便來説,他逐漸成了媒體的一個素材庫。想想他説的那些悲涼的話,放在幾十年前的古拉格,也許還比較應景。把它們印在書裏,讓它們流傳于地下,也許就是另一個英雄,被人們記住和念起。
但在如今表面上和平發展的年代,以這種信念去面對生活的人,就是絕望至極的殉道者一般的存在。可是現在,殉道者已經失去了曾經的光榮和敬仰,比起國家的殘酷,網路的冰冷,會將所有血淋淋的理想變成網上的一條條新聞和轉發。
比起Pussy Riot在全球的影響力,以及她們能獲得的聲援和資源,Pavlensky就像是一個紅不起來的異見明星,不會經營自己,不會傳播自己,只能始終摸爬滾打在街頭和鐵窗之間。
人們看到,人們驚訝,人們忘了。
這種被遺忘的悲涼,變成數據、詞條、社會事件、網路圖片和一時熱點的悲涼,真是讓我恨透了21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