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內瓦自由港。
距離瑞士日內瓦市中心約3公里有一處磚灰與乳白色的倉庫式建築群,四週被鐵軌、道路和鐵絲網圍繞著,看上去完全沒有任何美好的跡象,其中卻另有乾坤:這裡存放著價值連城的藝術品,可以媲美世界上最好的博物館,只是這裡的寶貝不對外展覽——在這些建築的圍墻之內那些狹窄的儲藏室裏,一百多萬件世上最精美的藝術品被密麻麻地打包裝箱或密封著。
這裡是日內瓦自由港,是藝術界的秘密寶庫。隨著藝術品投資市場升溫,自由港成為收藏家和交易商存放和交易藝術品的首選之地,因為它安全、保密,還免稅,令收藏家和交易商們簡直無法抗拒。
神秘儲物櫃
對公眾而言,日內瓦自由港不太知名,但在藝術品收藏家和交易商圈內,自由港是藏寶的首選地。吸引他們的原因一個是安全,一個是免稅待遇。外國客戶把藏品儲存在自由港保險庫內,不需付任何進口稅;藏品在自由港售出,也不需支付任何交易稅。比如,有人在紐約拍賣會上買下一幅5000萬美元的油畫,就要繳納440萬美元的營業稅。如果把它運送到自由港,這筆費用就消失了,除非想把它再次帶回紐約。
一旦藏品因為出售或變更儲存地址而離開自由港區,相關稅費由藏品最後所在國家收取,但只要一直待在自由港,就不需煩惱稅費問題。
實際上,藝術品只是自由港秘密寶藏中的一個門類。倉庫裏藏的可能是名酒、名煙、名車,甚至還有一個可容納45噸穀物的糧倉。
糧倉的存在見證了自由港的歷史。其前身於1888年首度開張時,並非用於存放名貴稀有的資産,而是農産品等大宗貨物長途運輸過程中一個臨時存放場所。但自由港提供的“無限期暫時性免稅”優惠政策,吸引了包括美酒收藏家在內的眾多高端客戶。據日內瓦自由港市場總監吉爾貝·埃帕爾介紹,這裡存放了大約300萬瓶葡萄酒。
至於藝術品,它們全都被收藏在數十個鎖得嚴嚴實實的庫門之後,外人很難一睹其風采,除了像西蒙·斯蒂德(SimonStuder)這樣受雇在裏面工作的人。
梵·高的《摘橄欖的人》一度屬於大都會藝術館。一位希臘船王的女繼承人的律師們試圖尋找它,以及一批油畫,他們説,它最後一次出現是在瑞士洛桑的某倉庫中。
1987年,剛剛開始美術職業生涯的斯蒂德第一次有幸窺見“日內瓦自由港”的神秘真容。當時他在為瑞士一位知名畫廊主人打工,任務是把其收藏的畢加索作品整理一份清單。除了清點數目,還要就作品保存狀況和價值作出評估。
那些畫作和雕塑藏在一個地下保險庫中,畫廊主人租用了這個地方。每天有人打開保險庫的門,放斯蒂德進去工作,除午餐時間,他會一直被鎖在保險庫中,直至下班。這種囚犯般的生活持續了4個月,但他清點的是價值連城的數千件畢加索作品,對藝術家而言不失為一種享受。
當年清點畢加索作品時,斯蒂德有一天無意中發現,隔壁保險庫裏有一個人在清點一屋子的金條。“這就是自由港,”斯蒂德説,“你不知道隔壁那扇門內藏著什麼,然後你碰巧遇到他們打開門,呵,你突然就看到了。”
龐大而未知的藝術寶藏
瑞士幾年前才把日內瓦自由港正式列入管轄範圍。如今,它和分佈在瑞士其他地區的數座自由港共同構成藝術圈的“開曼群島”在這裡,收藏家和交易商可以在不用繳稅的情況下囤積自己最寶貴的資産。此外,自由港還提供藝術品養護、修復、運輸等服務。
佔地面積已達5萬平方公里的日內瓦自由港到底囤積了多少藝術品?沒人説得清。擁有自由港87%股份的日內瓦州政府沒有數,向州政府繳納授權費而成為自由港“二房東”的日內瓦自由港與倉庫公司也不清楚。瑞士海關可能有記錄,卻不願透露。據估計,2013年,日內瓦自由港內就有約120萬件藝術品:古羅馬全盛時期的財富;館藏級的早期繪畫大師作品;大約1000件畢加索作品。
在藝術品交易商、諮詢師和保險業者圈中流傳一種普遍説法:儲存在自由港的藝術品足以撐起一家世界頂級博物館。若論其總價值,用倫敦AXA藝術保險公司尼古拉斯·佈雷特的話説:“我懷疑你可能找不到一張夠寬的紙寫下所有的零。那是一個龐大而未知的數目。”
可以肯定的是,這個數目還會不斷增長。2013年底,在日內瓦自由港內,一個專為藝術品倉儲服務而建、面積約1.2萬平方米的新倉庫投入運營。據日內瓦自由港官網披露,截至2016年6月,用於存放藝術品的倉儲面積已達3.4萬平方米。
古斯塔夫·克裏姆特的《水蛇II》,二戰時被劫掠而得,後被後裔發現,2012年以1.838億美元出售給某俄羅斯億萬富翁,並被存放在自由港中。
涉國際藝術品犯罪
寬鬆的出入境管理制度和高度的保密性本是自由港的優勢所在,但也可能為犯罪分子帶來可乘之機。一些人擔心它成為文物走私團夥藏匿贓物的窩點,十幾年前的一宗醜聞更讓瑞士自由港陷入聲譽危機。
2003年,瑞士當局宣佈,他們將歸還被走私入境並存放在自由港的數百件埃及出土文物,包括兩具木乃伊,數件石棺、面具和雕像。有報道説,有些文物被涂上俗艷色彩,假扮成廉價紀念品,以便騙過海關稽查人員的眼睛。涉案走私團夥的頭目最終被判處35年監禁。
此案給自由港的形象抹了黑。瑞士政府為此出臺一系列加強管理、增加透明度的新規,包括自由港保險庫的租戶保留一份用特殊金屬板製成的存貨清單,便於海關檢查。這其實算不上什麼大變化,海關官員本就有權根據需要檢查任何保險庫。專家們説,出臺新規主要是為了維護自由港的形象,向外界説明:它並非一個魚龍混雜、為非法交易開綠燈的地方。
左起:幾十年前以一家殼公司的名義存放在一處自由港的伊特魯裏亞石棺,去年年初已隨同一批被竊的墓葬品一起歸還給義大利;畢加索的《小皮埃羅和花》,這是他兒子帕奧羅穿小丑服裝的畫像,據説由倫敦藝術交易商納馬德家族存放在日內瓦自由港的4500件藝術品之中;雷昂納多·達·芬奇的木板油畫《救世主基督》,2004年首次為公眾所知,2013年被買下後就被封存在某自由港中
已經儲存在自由港的藝術品也可能別有“來頭”。2014年,義大利曾請求瑞士協助追蹤一件被盜的伊特魯裏亞石棺。相關調查顯示,該精美石棺已通過日內瓦自由港的海關免稅區進行轉机。最終,日內瓦檢察院搜查隊在日內瓦自由港的一處倉庫內意外找到了大量“珍寶”,包括兩件罕見的伊特魯裏亞陶制石棺(帶有描繪倚靠男女形象的精緻雕刻棺蓋)和許多其他寶貴的考古遺物,共計45箱贓物古董,其中有些還用20世紀70年代的義大利報紙包裹著。檢察院辦公室稱經初步調查,係一位英國知名藝術品經銷商將這些珍貴文物走私至日內瓦,15年來,這些文物一直存儲在以一家離岸公司之名註冊的倉庫中。
儘管瑞士採取進一步行動,對存貨清單和所有權進行追溯,但由於保密協議,這裡的自由港仍然是一處不透明的保留地(儘管近日來比新加坡的類似自由港透明瞭許多),裏面充滿各種所有權複雜難解的物品。
除此之外,自由港提供的隱私保護讓藏品主人放心,但把這麼多偉大的藝術品集中在一個地方,卻讓承保藝術品的保險公司很頭疼。通常大多數藝術品保險提供“全球性承保”,即無論被保藝術品存放在地球哪個角落,一旦丟失或損壞,保險公司都有賠付責任。
“最可怕的情形是發生墜機、失火或水災。”倫敦布萊克沃爾·格林保險公司的保險經紀人亞當·普裏多説,“但日內瓦自由港的管理部門很不願意對外透露安保設施資訊,也不肯透露防火設施的相關資訊,所以我們不知道一旦起火,火勢會不會蔓延開來。”
畢加索的《拿風笛的男孩》,自2004年在蘇富比拍賣會上被某無名買家以1.04億美元拍下後,便銷聲匿跡。交易商們猜測它可能被存放在某自由港。
藝術是否在此駐足?
自由港保險庫的租用者中,有些人是出於對藝術的熱愛而積累了很多藏品,這些藏品隨著歲月流逝變得更加值錢,放在家中存在風險,因此選擇自由港以便更好地儲存;但更多人從未想過要和世人分享自己的藏品,藝術品對他們而言就像金條一樣只是一項個人資産,他們需要一個比銀行保險庫更安全、隱秘而無繳稅負擔的儲存之地。這種傾向引發了人們對藝術銅臭味變濃的憂慮。
“有些收藏家將藝術品視為投資組合中的一項資本資産,”在美國信託(U.S.Trust)為客戶提供藝術與金融方面諮詢的伊文·伯德(EvanBeard)説,“他們變得更有金融意識,自由港已成為這一切的支柱。”有些人甚至把當代藝術作為更大的賭注,一旦它們完成,油彩剛剛乾涸,還未受到公眾注意的時候,就會被匆匆買下。
這股風潮引發了人們對於使用這些存儲空間進行不法活動行為的關注。它也造成了藝術界內部的憂慮,擔心這種大批存儲對藝術本身的影響。
許多傑作已經長期淡出公眾視野,被封存在博物館的地下室,或收藏在某個富人的私家別墅之中。但是自由港卻招來更多批評與關注:它們是不是對藝術有害?數百萬件價值連城的藝術品被這樣裝箱打包,是不是扭曲了藝術應有的本質?
新出路:建畫廊與開放觀賞?
2009年,斯蒂德在自由港一座倉庫的三層開設了自己的畫廊。為何選擇自由港,除因這裡的房租比日內瓦市中心便宜外,斯蒂德説:“如果一個人願意來到自由港,表明他會認真考慮購買。”
選擇在此地做生意的人不止斯蒂德一個,他曾經的女弟子桑德拉·雷西奧在隔壁也開了一家畫廊。“這個地方頗有些神秘感,”她説,“你告訴別人你的店在自由港,聽上去挺吸引人的。”
有些倉庫設有瀏覽室,收藏者可以在這裡瀏覽自己的藝術品,並向潛在買家展示。去年,日內瓦的選民否決了一項擴建該市主要美術館的計劃,瑞士律師克裏斯托弗·格曼恩在報紙專欄撰文,主張分享這些大批藏品,認為自由港應當被迫打開大門,公開展示私家收藏,供人們觀賞,對於那些享受了避稅好處的收藏家們來説,這樣的交易是值得的。
盧浮宮館長讓-盧克·馬丁內斯:藝術作品被創造出來是為了觀賞用的,自由港是最大的無人參觀的博物館。
阿誇韋拉美術館館長邁克爾·芬得利:如今的藝術品交易吸引了那些想要暫時儲蓄現金、做投機生意和追求社會地位的人,從歷史角度來看,最好的私人藏品被一些僅僅因為買得起又喜歡藝術品的人囤積起來。他們購買藝術品時,覺得花錢是為了余生有個東西可以把玩,藝術完全為私人所用。事實上,在自由港,藝術未曾駐足。
紐約某畫廊老闆大衛·納什:繪畫並不是一項公益事業。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藝術品可供人們觀賞,並且有不少藝術品就是為了私人擁有而創作的。
美國藝術家沃切爾:我比較希望我的作品能被公開展覽,而非放在儲藏室內。不過藝術品交易也很重要,唯有人們買下藝術品,藝術家才能活下去。
布洛德藝術館館長喬安妮·海勒:儲藏令這些藝術品在學術層面幾乎處於凍結狀態。
倫敦交易商赫利·納馬德(據説他的家族在日內瓦自由港存放了4500件藝術品):這很令人遺憾,就像作曲家創作了音樂卻沒有人聽一樣。
伊利·布洛德(重要的當代藝術收藏家,2015年在洛杉磯開辦了自己的博物館):對我而言,把藝術品當成商品丟在倉庫,是非常不道德的。
收藏家顧問喬治娜·赫伯恩·斯科特:有些人只是因為家裏沒有更多空地方了。自由港裏,他們的物品可以在恒溫環境下保存,通常還有錄影監控和防火牆的保護。一旦有重見天日之時,這件作品會被保存得非常好;而不是常年被挂在煙熏火燎的壁爐上面。
紐約交易商查威基:即使藝術品擺在自由港直到收藏家死去,但它不會永遠留在那裏,它總會再次出現在世人面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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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自由港興建熱潮
不光瑞士,其他一些國家也在興建類似功能的自由港,提供高安全性、高保密度、出入境管理寬鬆、低免稅收的藝術品收藏和交易等相關服務。
盧森堡機場內一處近2萬平方米的自由港于2014年開張。2012年3月,“北京藝術自由港”已在北京首都國際機場開工建設。新加坡的自由港已于2010年開張,這處坐落于樟宜機場旁邊的自由港主要面向亞洲藝術品收藏家,客戶抵達機場後,會有白色豪華轎車護送前往自由港。新加坡方面還有意將自由港規模擴大一倍。
這股藝術自由港興建熱潮的背後,是過去十年裏,隨著藝術品的價格直線上升,有些作品的價值已經增加了十倍甚至更多——在當代收藏習慣中,藝術等同於金條,或許這些塞得滿滿的倉庫就是最好的證明,在這裡,愈來愈多的傑作是被那些期待它們升值,而不是願意將它們挂在墻上欣賞的擁有者們塞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