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歲時,我不再將情感隱藏起來。百歲之際也許能達到神妙的境界。”——葛飾北齋(1760-1849)在1834年出版的《富岳百景·初編》後記中寫了以上文字。5月25日起,大英博物館舉行“葛飾北齋:巨浪之上”展將帶觀眾走進葛飾北齋最後的30年。
富岳三十六景之神奈川沖浪裏,葛飾北齋,木版畫,1831年(展出時間:5月25日-8月13日)
如果葛飾北齋僅活了50歲,那麼日本浮世繪的歷史上只會多一個流行商業畫家的名字,他不可能被譽為浮世繪的天才,那張作為日本藝術標誌性作品的《神奈川沖浪裏》也不會誕生。
大英博物館即將在5月25日開幕的“葛飾北齋:巨浪之上”(Hokusai: Beyond the Great Wave)展示了葛飾北齋生命後半頁的壯闊成就——在他70多歲時(1830年)才開始在江戶永壽堂出版社發行這位藝術家最負盛名的作品《富岳三十六景》,其中《凱風快晴》裏赤色的富士山、《神奈川沖浪裏》的不動聲色的大浪成為了遍佈世界的圖像。
“富岳三十六景”釋放葛飾北齋積聚的才華
所有人的成功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在完成《富岳三十六景》之前,1812年50多歲的葛飾北齋(筆名戴鬥)在學生的建議下開始了被日本國內和西方藝評家公認的最著名的一部作品——《北齋漫畫》,這部共15冊(第一冊發表于1814年,最後兩冊完成于1848年)、跨域了近30年的作品幾乎涵蓋了所有可以想像的主題,他查閱了大量書籍,考證了真實或是虛構的人物和動物,植物和自然景觀,建築、科技、詩歌、神學等領域,並將他們編織在一起,造就了一個現實之上的北齋世界。這部《北齋漫畫》造就了西方世界將葛飾北齋與倫勃朗、梵谷進行比較,也為他們均擁有的驚人想像力折服。其中1817年出版的第四冊中《波浪的研究》的波濤卷席,依稀透露了《神奈川沖浪裏》中波濤的勾勒方式;第八冊中的《無理講》也多次被證明葛飾北齋對德加等19世紀晚期歐洲藝術家的影響。
《北齋漫畫》初編,葛飾北齋,木版畫,1814年
北齋漫畫七編之波浪的研究,葛飾北齋,木版畫,1817年
如果説《北齋漫畫》讓葛飾北齋的名字被更多的知曉,那麼《富岳三十六景》(後被追加至46幅)則奠定其藝術地位,北齋對富士山的癡迷源自於他晚年對佛教的研究(1834年開始,他以“卍”簽名,佛教信仰也伴他度過余生),在日本“富士”被認為蘊藏著不朽的秘密,其讀音“Fu-shi”諧音“不死”。如果有機會能看到這座山,想必能體會葛飾北齋筆下平靜而不安的富士山氛圍。
富岳三十六景之凱風快晴,葛飾北齋,木版畫,1831年(展出時間:5月25日-8月13日)
其中觀眾熟知的《凱風快晴》,在大英博物館展覽的版本中,可以看到早期的出版品顯示了日出時分,微妙的大氣變化。這種微妙的變化在後來大量印刷品中幾乎難以看到。
富岳三十六景之凱風快晴,葛飾北齋,木版畫,1831年(展出時間:7月7日-8月13日)
在《富岳三十六景》中,葛飾北齋以獨有的組織能力,變幻著不同的視角,有時富士山佔據畫面主導位置(如《凱風快晴》、《山下白雪》等),而有時卻只是畫面一角,成了主人公眼中的風景(如《五百羅漢寺》《隱田水車》等),雖然富士山在每幅畫中的比重不同,但都照亮了周圍的景物,將人與自然的距離縮小。而其中《甲州三坂水面》一幅,因為湖面倒影非鏡像且角度偏移,不合物理常識而聞名。
富岳三十六景之礫川雪旦,葛飾北齋,木版畫,1831年(展出時間:7月7日-8月13日)
在前五幅的創作中,葛飾北齋用傳統靛藍和來自歐洲的普魯士藍的組合,暗示了黎明山脈的微光下江戶灣往來的船隻。而後,葛飾北齋逐漸將色彩引入,細膩的粉紅色和暗色的陰影,隨著太陽在地平線上升起,展示其光芒。在“駿州江尻”的清晨,沿著東海道的公路望去,富士山在北齋的筆下化為簡單的一筆,一群旅行者被一陣風吹飛了帽子,觀者的心情也跟著畫面上的紙張飄散。
富岳三十六景之駿州江尻,葛飾北齋,木版畫,1831年
而葛飾北齋最著名的《神奈川沖浪裏》, 其用色也是及其微妙:灰粉紅色天空下普魯士藍泛起海的褶皺。 漁民在波浪中迷失,巨大泛起的波浪如翻雲覆雨手一般威脅著漁船和遠處的富士山。《神奈川沖浪裏》之所以成為西方最知名的印刷品,很大程度上因為葛飾北齋借鑒了歐洲藝術形式。
在職業生涯的早期,葛飾北齋除了受到勝川春章、鳥居清長、俵屋宗理,以及琳派和狩野派等本土藝術風格的影響外,在署名“宗理”的時代,北齋開始了風景畫的創作,其中1797年的《柳之絲》和1805年的《西式風景圖》中北齋模倣了擅長西方繪畫風格的畫師司馬漢江,並從荷蘭商人帶到日本的歐洲版畫中學習塑造空間的技法。這也使《神奈川沖浪裏》營造出一種微妙的空間深層感,將西方透視的消失點引向畫面中的富士山。
年終結算,葛飾北齋,肉筆畫,1824-1826年
在西方,不少人將1831年《神奈川沖浪裏》和1819年席裏柯的《美杜莎之筏》相提並論,認為他們都表現了巨浪面前,虛弱的人性的崩潰。然而對比之下,葛飾北齋更顯現出印象派的思想,更確切地説是日本繪畫影響了印象派,莫奈曾説自己忠實模倣葛飾北齋。他1866年的作品《聖阿德雷斯花園的陽臺》就參照了北齋的《五百羅漢寺》,而葛飾北齋與浮世繪另外兩位最著名的畫家喜多川歌麿(以美人畫見長)、歌川廣重(以風景畫見長)的作品曾一起懸挂在莫奈吉維尼花園的餐廳中。此外,梵谷和羅丹也是浮世繪作品的收藏者。
富岳三十六景之五百羅漢寺,葛飾北齋,木版畫,1831年
名字的變化暗示風格的變化
在《富岳三十六景》中,葛飾北齋的署名是“為一”,在“為一”時代葛飾北齋還創作了大量花卉畫。在這一系列的《大自然畫像》中,北齋以超高的技巧將靈動的生命賜予花鳥魚蟲,這些花卉作品也成為葛飾北齋藝術生涯中另一座里程碑,並與《富岳三十六景》一樣,立即在西方引起轟動。
罌粟,葛飾北齋,木版畫,1831-1832年(展出時間:5月25日-8月13日)
芍藥小鳥,葛飾北齋,木版畫,1834年(展出時間:7月7日-8月13日)
而他漫長的藝術生涯也依據生活狀態的變化多次更換作品署名,以強調作品和思想風格的變化,在先後用了在其他藝術家的畫室用了鐵藏、春朗、宗理的署名後,1798年年近40的葛飾北齋開始了自己獨立藝術家的生涯,他以“北室”命名畫室,寓意北極星的神輝,也至此開始了他的輝煌時代。
諸國瀑布攬勝——木曾路之奧阿彌陀瀑布,葛飾北齋,木版畫,1833年(展出時間:7月7日-8月13日)
諸國名橋奇覽之飛越邊境的吊橋,葛飾北齋,木版畫,1834年(展出時間:5月25日-7月2日)
而在《富岳三十六景》大獲成功後,葛飾北齋從1834開始發表了三冊《富岳百景》。其中的前兩冊是真正意義上的佳作,雖然畫面只用了不同程度的黑色,卻依然達到了彩繪般的效果,而第三冊在製版雕刻技藝上略遜一籌,被認為並非出自葛飾北齋之手。而第一冊中有個著名的標識“畫狂人卍”,這也表達了他對藝術的態度。《富岳百景》詮釋了葛飾北齋對於藝術的癡狂,在此之前,癡狂一直存在——從帶著好奇心探索世界,製作《北齋漫畫》的癡狂,到以精湛技術完成《富岳三十六景》的癡狂。
富岳百景——登龍之富士
大英博物館策展人蒂莫西·克拉克(Timothy Clark)描述《富岳百景》為“所見的最好繪本”,所有圖像都經過精心設計、精美製作,最終以木刻版畫的完美技藝印刷,所以很多時候,我們以為看到的是手繪圖紙,而非木板雕刻和套色印刷。
困窘的晚年,祈禱抵達藝術的不朽狀態
無論葛飾北齋的成就有多高,但他商業藝術家的身份是不可否認的。他依靠銷售印刷版畫和繪製大量插圖維持生計。儘管他在藝術上無比成功,但因為不善理財,在經濟上總是存在於破産的邊緣。1828年,當葛飾北齋的第二任妻子去世後,他的女兒葛飾應為伴其左右,為父親提供生活上的支援。葛飾應為也是一位有才華的浮世繪畫家,卻和父親在狹窄而淩亂的工作室共同創作。1834年,葛飾北齋決定搬遷至距離江戶約50公里的三浦半島。由於入不敷出,葛飾北齋甚至被迫沿街出售畫作草圖,以獲得極其微薄的收入。
葛飾北齋窘迫的生活狀況被學生露木為一憑記憶畫了出來,他在租住的房子裏,裹著被子在榻榻米上創作。女兒葛飾應為手拿長煙斗,目不轉睛地看著父親。畫面題跋上寫到:吃剩的食品包裝和垃圾碎屑被堆放在畫室的角落,墻上挂著“拒絕畫帖、扇面”的門條。但可以想像,他們也許接受一切繪畫工作。
葛飾北齋和他的女兒,露木為一
在葛飾應為存世的少量繪畫中,我們可以看出她作為藝術家的巨大天賦。最近的研究表明,葛飾應為可能為父親晚年的繪畫創作作出巨大的貢獻,參照她曾發表過美人圖、春宮畫方面的題材作品,不難發現葛飾北齋晚年繪畫中對女性細長手指,以及美麗妓女的描繪包含了女兒的風格。
但與父親不同,葛飾應為的一張根據《三國演義》故事繪製的華佗為關羽刮骨療毒,卻顯出了血腥暴力的成分。畫面中鮮血從關羽的手臂上噴出,而作為麻醉和消毒工具的只是一碗酒。這是少數存世的葛飾應為的作品之一,1849年,隨著父親葛飾北齋的去世,她的名字也漸漸銷聲匿跡。
刮骨療毒,葛飾應為,絹本設色
與浮世繪版畫不同,葛飾北齋晚年在絹本或紙本上創作的繪畫難得一見且充滿了幻想,比如一條猶如中國元代畫家陳容筆下的巨龍在富士山升起的雲霧間翻滾,或是一條七頭龍神從日蓮和尚(葛飾北齋是他虔誠追隨者)的經卷中沸騰而出。
富士越龍圖(左,被認為是絕筆),雲中龍(右)葛飾北齋,肉筆畫。1849年(被認為是絕筆)
對多數人而言,僅見過葛飾北齋作品的數字印刷品,也是這些看起來更像商業插圖,早已失去了早期浮世繪版畫中蘊含的大氣、深度。在葛飾北齋死前的幾個月,他畫了一隻露齒而笑的老虎穿過皚皚白雪,畫面是那樣的古雅而快活。這些畫面傳遞的氣息,非面對原作近距離觀察而不能及。
據説葛飾北齋從80歲開始,每天他都會畫一隻獅子,並把它扔出窗外,以祈禱好運。這些可能是被葛飾應為收集起來的“日常驅魔”圖紙,也成為他最生動和迷人的作品之一。葛飾北齋“祈禱”的也許是生命可以長一些,他曾説過“如果再給我十年壽命,我將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畫家”,也許那時才能真正抵達他腦海所嚮往的藝術不朽的狀態,而對於今天的觀者而言,也許更希望,他再多活20年,這樣就可以看到葛飾北齋筆下“僅僅一個點或一條線都被賦予了生命”的樣子。
北齋80歲自畫像,葛飾北齋,紙本墨繪,1842年
“葛飾北齋:巨浪之上”將於2017年5月25日至8月13日在大英博物館舉行,並將在2017年10月6日至11月19日移師大阪Abeno Harukas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