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在感官背後，提香以一種隱晦的方式方式，告誡君王：過度是不可以的，慾望是要有所克制的。
義大利不止文藝復興，不止威尼斯雙年展，500年前，義大利最驕傲的是威尼斯，威尼斯最驕傲的是——提香。提香出現的背景是威尼斯這座城市以及那個時代所沉澱的文化記憶力。
2017年5月，全世界藝術界的目光都聚焦到威尼斯，因為世界三大雙年展之一的威尼斯雙年展。但是在500年前，威尼斯的光芒可能比今天還要熾烈，因為它擁有文藝復興三傑之外，那個時代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家——提香。
來自佛羅倫薩的文藝復興三傑淡出歷史時，正是以提香為代表的威尼斯畫派崛起之時，作為文藝復興後期的一位偉大藝術家，提香被譽為同時代人群星璀璨之中的一顆太陽，今天我們如何理解整個文藝復興，以及提香在藝術史中的位置？
另外，今天重提提香，他作為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完整生命，已經超出了藝術單一的維度，提香有哪些歷史遺産？對於今天的我們有哪些可以鑒照意義？
YT與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院長、藝術家丁方，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吳瓊，一好閱讀出版人、藝術史學者楊好一起講述“提香”的故事。
1.為什麼會出現提香？
a.丁方
理解提香，他所處的城市——威尼斯非常重要。威尼斯這座城市的背景，要追溯到1204年，十字軍第四次東征攻佔了君士坦丁堡，而不是計劃中的穆斯林的首都，這是一次劫難；但另外一方面，威尼斯意外地接受了一筆拜佔庭的遺産，使得威尼斯發生了巨大的轉折，所有的文化精英、貴族統治階層，對拜佔庭經歷了由羨慕嫉妒恨到心悅誠服的轉變過程。
YTI - Virgin Mary and the Saints
對威尼斯的第二個重大影響，是腓力二世統治下的勃艮第公國時代。曾經有記載，維登去威尼斯訪問的時候，威尼斯萬人空巷；而且，尼德蘭畫派的技術、技法，對於早期威尼斯畫派的硬派畫風産生了深刻的影響，無論是喬萬尼·貝裏尼，還是喬爾內還是安德烈·曼坦尼亞。提香所處的時代文化土壤是非常豐厚的，與其説他是一個偉大時代的開始，不如説他是一個偉大時代的結束。
所以提香出現的背景是威尼斯這座城市以及那個時代所沉澱的文化記憶力——從西元14世紀，威尼斯逐漸成為一個海上強國，一直到十六世紀以降威尼斯衰微。
b.吳瓊
威尼斯在13世紀到14世紀達到了極盛，但是到15世紀出現了危機（托斯卡納地區和北部的文藝復興正走向盛期）。新航路的開闢使得歐洲人對威尼斯的依附性大大削弱，15世紀下半葉，威尼斯人從海外貿易轉向陸地領土擴張，向帕多瓦、威尼托這樣的地方進行版圖擴張，直接引發了羅馬教廷和義大利北方地區的直接阻擊，形成了當時以羅馬教皇為主的對抗聯盟。雖然威尼斯在陸地的擴張受到了極大地遏制，地理版圖的變化並不大，但是威尼斯人生活方式的變化很大，有錢人大量將財富去置産業、蓋別墅。這跟威尼斯畫派的出現關係緊密。
Blessed Virgin Mary
我們今天講的威尼斯畫派實際上從十五世紀末才開始，也就是説從貝裏尼家族開始，喬爾喬內從1500年代到1510年代，然後是提香，威尼斯畫派從十六世紀20年代開始真正走向繁榮。這個階段威尼斯迎來了一個奢華時代，人們特別講究排場、舒適，大量的藝術委託出現。
喬爾喬內 Giorgione - The Three Philosophers
另一個因素跟義大利半島的情境有關，此前文藝復興是在佛羅倫薩，但1492年洛倫佐去世，其家族下臺，法國人入侵，一系列事件導致文藝復興在佛羅倫薩的終止，藝術家們轉移到了羅馬教廷。但是在1520年代，西班牙借助於海外擴張和哥倫布發現，一越成為歐洲最強盛、最富有的國家，然後開始領土擴張，引發了羅馬教廷的警惕，羅馬教廷本來是想阻擊西班牙聯盟南下，但是查理直接率兵南下，在1525、1526年左右，直接攻下羅馬，讓教皇成為階下囚，羅馬教廷衰落。文藝復興的盛期以這樣的方式在羅馬戛然而止。羅馬大量的藝術家、建築師只能到威尼斯去，威尼斯相對來講是一個比較獨立自由的城市，大量藝術家就從羅馬涌向了威尼斯，出現了威尼斯藝術走繁榮的時期。
提香·韋切利奧 Tiziano Vecellio -花神
威尼斯的學院美術館有威尼斯畫派最傑出的作品，但恰恰在學院美術館裏，提香的作品很少，他的作品大都是來自於教廷、教皇、紅衣主教、歐洲的皇室，尤其是西班牙的宮廷，還有大陸的費拉拉這樣烏爾比諾，這樣的一些宮廷，還有貴族的委託，威尼斯本地的，法拉利聖母榮耀堂的看到的祭壇畫的一些委託外，都是在外面，所以他的國際化的聲譽，在那樣一個時期，使得他的作品在歐洲得到了一個很大的傳播，這也是了解提香兩個基本的語境。
c.楊好
威尼斯當時有個名稱，意思是“最平靜的共和國”，它的政體和當時的羅馬、佛羅倫薩政體都不一樣。威尼斯的統治者叫總督，不受羅馬教皇的直接管束；它自稱共和國，但是一點都不民主，被一個“十人議會”的貴族元老組織統領，幾乎不受羅馬教廷和佛羅倫薩商人控制的特殊政體，所以威尼斯畫派有別於羅馬畫派和佛羅倫薩畫派。
提香·韋切利奧 Tiziano Vecellio-達娜厄 Danaë, ca
第二個，多個國家組成了一個反對威尼斯的康佈雷同盟，在攻打威尼斯計劃失敗以後，威尼斯得到了一個喘息的機會。由於處於海上絲綢之路的獨特位置，它跟土耳其、君士坦丁堡歷史由來已久的友好，他們靠此積累了大量的財富，也學會了如何去揮霍這些財富，在這個方面上，美第奇家族給文藝復興的君主和統治者們做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表率作用，威尼斯就是這樣處在一個相對島國和安全的狀態，再加上相對富裕的人群，再加上佛羅倫薩文藝復興時期人文精神的影響，威尼斯城市也涌現出了大量的詩人，文學家，天文學家，數學家，也為佛羅倫薩的藝術家們和羅馬的藝術家們來到威尼斯旅遊，提供了一個相對舒適的環境，所以呢，威尼斯畫派就在所有的因素中一點一點成長起來了。
2.從自畫像開始理解提香
a.楊好
提香的自畫像和所有畫家的自畫像都不太一樣。第一，我們找不到他戴著畫家帽，我們看不到他拿著畫家的顏料，我們基本看不到他作為一個畫家的形象出現，我們看到的自畫像裏最明顯的是一件十分奢華的皮草，從文藝復興開始就成了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奢侈品。
提香·韋切利奧 Tiziano Vecellio -自畫像Self-Portrait
第二，他的脖子上帶了三條金項鍊，還有查理五世宮廷賞賜給他的勳章，以及非常華貴的綢緞都穿戴在身上，引此為傲，有可能他心裏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藝術家，而是一個特別成功的威尼斯宮廷朝臣。
b.丁方
我看到提香的自畫像，不免想起弗朗切斯卡的《鞭打基督》。這幅畫非常具有象徵性，實際上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縮影。它涉及了三個人物，最左邊是代表古老的拜佔庭文化，據考證畫的是君士坦丁堡的大主教貝薩裏翁，很華貴的衣服，頭上戴的是拜佔庭的官帽，非常莊重的打扮；最右邊的穿著非常華貴的絲綢，閃閃發亮，圖案也非常華美，應該是一個威尼斯的商人，或者荷蘭鹿特丹的商人；中間是一個文藝復興的青年，髮型是希臘式的，面部充滿朝氣、高貴，擁有遠大的目標。
弗朗切斯卡《鞭打基督》
當時歐洲的貴族長期以來模倣的對像是拜佔庭的貴族，所以從我從畫家的角度來看，提香是在模倣拜佔庭的貴族。除了研究他的才華和技術，所謂的臨摹，另外更要研究他的內在原因，他為什麼會畫成這樣？實際上他內心早就有一個追求，不管是圖像、色彩體系、用光，這是我們今天試圖破解提香藝術的一個著眼點。
c.吳瓊
1470、1480年代之前，文藝復興繪畫題材基本是宗教繪畫，1480年代之後，出現了神話題材，也就是世俗題材，我們今天所説的古希臘羅馬神話，大部分體現于奧維德的《變形記》，這是義大利文藝復興兩個最基本的文藝類型。第三種類型就是肖像畫——提香恰好處在一個很重要的節點上，比如説世俗畫，他比起佛羅倫薩的波提切利畫的《維納斯的誕生》《春》那樣一些學者型的人文主義，到了提香這裡，更多的是感官化的人文主義的。
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 -維納斯的誕生Birth of Venus
舉一個例子，《狄安娜與阿克太翁》。西班牙皇室腓力請提香給他裝飾辦公室，提香寫信説準備畫六幅，第一件是一個正面的裸體，第二件是一個側面的裸體，第三件是一群裸體，有站著、有坐著等等……六幅畫有一個標題就是《詩》，是從奧維德的《變形記》中選取了六個故事。但是在感官背後，提香又以一種隱晦的方式方式，告誡君王：過度是不可以的，慾望是要有所克制的。
提香·韋切利奧 Tiziano Vecellio - Danae達娜厄
提香·韋切利奧 Tiziano Vecellio - Danaë with Nursemaid or Danaë Receiving the Golden Rain
3.繞不開的提香祭壇畫
a.楊好
《聖母升天》是提香收到的最大型的一張祭壇畫委託創作，這張畫現在在威尼斯光榮瑪利亞教堂裏，實景12米高左右，這麼高的祭壇畫在當時的文藝復興也是非常罕見的。《聖母升天》描繪的是一個時刻，聖母拋棄了凡間的肉身生活，準備升天去擁抱天父的時刻。
提香·韋切利奧 Tiziano Vecellio -聖母升天
這幅畫分成了上中下三個世界，下方是愛戴聖母的凡間世界，但提香用了比真人還大的一個形象，這在佛羅倫薩畫派和羅馬畫派是很難看到的。並且提香採用了非常嚴謹的幾何學構圖：聖母的紅色衣服，下面兩個擁戴她的信徒或凡人也是紅色袍子，形成了一個幾何三角狀，無論提香怎麼畫，都在整個祭壇畫的框架裏。
這幅畫在威尼斯聖母光榮教堂落成的時候，是作為公共事件來記載的，可見提香在當時已經超越了一個藝術家的影響力。
b.丁方
祭壇畫實際上為我們引入了一個新的維度：空間。因為在整個彌撒儀式中，祭壇畫是被流動的音樂所充斥的建築空間中的一個圖示。比如説彌撒樂的第三、第四樂章，輔聲下降的時候，當你看到了聖母的形象，音樂與繪畫是互為景觀的，要有這樣的審美經驗才能完整地理解聖經。
提香·韋切利奧 Tiziano Vecellio -神聖的對話:聖母和孩子與聖路加和亞歷山大凱瑟琳
拜佔庭式的教堂，歌咏隊不是站在一個平面上，在二樓也有。當音流動在空間的時候，有一個縱深感，有一個滯後感，不僅是圖像的上下的空間，還由光映照的深度空間，我們在欣賞祭壇畫的時候，一定不要忘記它所依託的空間，在特定的空間和時間舉行的整個彌撒儀式，這種審美經驗是文藝復興的一個特徵。要記住祭壇畫是一個空間的藝術。
4.提香的歷史遺産
a.丁方
提香最重要的貢獻，就是在他一些代表作中，把繪畫的密度、質料、質感，完成了聖像畫從義大利至歐洲的一個轉移。
提香·韋切利奧 Tiziano Vecellio - Las tres edades del hombre
有人説提香的畫是金色的人體，像金色嵌在其中，他是怎樣完成的？首先它是一種間接畫法，這種間接畫法也不是尼德蘭式的，尼德蘭式的比較平、追求光潔度，如果對畫面進行紅外掃描，會發現提香在畫面的肌理上是做了文章的。這種畫法從哪兒來的？追根溯源我認為是從拜佔庭聖象來的。1204年的君士坦丁堡分裂，分批次運回義大利的這些藝術品對文藝復興影響非常大，提香是看著這些東西成長起來的，在審美判斷經驗上受到了拜佔庭藝術的影響。
倫勃朗 - Portrait Of An Old Man
我認為這種影響在倫勃朗身上最能看出來，倫勃朗與其説繼承了卡拉瓦喬，不如説是繼承了提香，他把提香在畫面縱向的、緻密的肌理筆法，進行了發揮，倫勃朗還有拖、灑，縱橫揮灑。倫勃朗的肖像畫，一定要看晚期，早期的他為了賣錢，晚期他不管不顧了，把生命的經驗畫得非常深刻，在那種象牙黑和肌理的混雜中，讓金色內在地發光，這種繪法達到了一種高度。
提香·韋切利奧 Tiziano Vecellio - The Bacchanal of the Andrians酒神祭
b.吳瓊
提香在他的時代是幸運的，因為到了30年代，文藝復興三傑基本上告別了舞臺，年事已高或者已經去世，20、30年代以後，提香迎來他的黃金時期，60年代迎來了晚期，又是一個黃金時代。從義大利文藝復興兩百多年的歷史進程來看，提香是一個幸運兒。
提香·韋切利奧 Tiziano Vecellio - Bacchus and Ariadne
c.楊好
我對文藝復興有一種偏執，有一位藝術史家曾經説過：文藝復興之後所有人都成了離經叛道者。現在我選擇用做藝術的態度來做出版，引進費頓經典這套書，把國外最好的文藝復興的書籍分享給國內的讀者——但我從來不是想做一個歷史的“追溯者”，當這個時代所有人都在趨同一致的時候，做一個“叛逆者”未嘗不是一件更有意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