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在軍械庫藝博會宣佈“聚焦中國”的酒會上,初被任命為策展人的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館長田霏宇(Phil Tinari)回憶起十幾年前北漂的情形:在派對上介紹自己是個駐京藝評家,基本沒人搭理。但截止到Standard酒店頂樓派對的那晚,中國當代藝術在紐約的呈現與關注依然相當有限,有品質的展覽、收藏與畫廊屈指可數,又難免淹沒在媒體對中國政治經濟“奇觀式”的密集觀察以及一波波人傻錢多的投機之中;新美術館和PS1令不少人抱有過幻想,卻基本上冷淡審慎,或者毫無頭緒。早春三月,處在評論風口浪尖上的大都會“水墨”展仍在進行,古根海姆的汪建偉個展在即,值此機會在聚焦單元中將中國當代藝術界作為體系抽樣呈現,尤其挑選一些從未在紐約露面的“有想法的”藝術家(包括宣傳冊中醒目的“On/Off一代”),此番苦心還是很值得點個讚的。
週三中午開始的預展人流如織,看起來絲毫不受超互聯時代——Artsy簡潔流暢的線上預覽搭配Instagram和微信上的群體刷屏——或者五月份Frieze藝博會威脅的樣子。展場中心赫然矗立著劉韡最具標誌性的裝置系列《僅僅是個錯誤》,因為毗鄰休息區,不少VIP們倚在上面享受著咖啡時光;而特別委任藝術家徐震用甜膩繽紛的油彩圖案(“天下”系列中用裱花工序堆積出的油畫顏料)裝飾的一輛Citi Bike孤零零立在入口;在入口處還能一眼看到Lisson畫廊展位上劉小東的油畫《東》,出自兩年前探訪維族採玉人的“和田計劃”。月初昆明火車站砍人事件仍在微信微網志上如火如荼地討論並轉發著,但展場上沒人提起。
然後我終於弄明白了聚焦單元其實在展區最南端,説“聚焦”,也微微透著點兒“隔離”。香港十號讚善裏畫廊的幾件“星星”元老作品為展區帶來了某種歷史敘事,王克平木雕沉默如故,黃銳則在展區內矯健地穿行。藝門畫廊展位上王魯炎和陳劭雄的作品與地緣政治息息相關,十年前開始多次參加軍械庫的馬芝安(Meg Maggio)稱讚學術背景紮實的新總監Noah Horowitz讓軍械庫近兩年漸有起色。空間站的付曉東在佈置成遊藝區的展位前遞來雙飛藝術中心的刮獎卡(預展後每張賣五十美金),參與遊戲中獎率號稱99%,可獲得錄影作品片段等獎品,很快招攬到眼球與生意,以及周邊展區人員的側目。“我討厭藝博會,藝博會是藝術去死的地方,”皇后區美術館館長Tom Finkelpearl笑盈盈地説,隨後興致勃勃跨上政純辦的健身器械,跟這批作品的負責人、上海Bank空間總監馬修 (Mathieu Borysevicz)參與到《全民健身!》之中。這些從中國提煉出來的社區景觀接下來會被移植到皇后美術館的新空間中。人群逐漸聚積,攀吊其上,一邊互通八卦一邊疏通筋骨。日本協會美術館館長手冢美和子(Miwako Tezuka)在香格納張鼎的展位前與何浦林(Lorenz Helbling)閒聊。站在這個位置,眼角正好能偶爾捕捉到徐震《意識行動》白盒子中冷不丁拋起的一隻斷頭玩偶。
環顧下來,16間畫廊加4個非盈利空間,在略有跼踀的空間中將各種媒介、潮流以及老中青藝術家基本一一點到。同時聚焦單元也像整個藝博會一樣斷裂而混亂,好處則是有效沖淡了一些關於中國當代藝術固有的符號與印象。一知半解的本地媒體與藝術工作者反響普遍不錯(“很不像中國當代藝術”),而倒時差中的藝術家、雜誌編輯們早已開始討論惠特尼雙年展,去博物館拜佛,逛Independent等周邊藝博會。資訊收集癖、永遠在思考展覽體制僵局的藝術家趙要登機前已在研究惠雙媒體圖片,結論是“沒什麼意思”。從中國聚焦區走出來,我瞥見冰島藝術家Ragnar Kjartansson在去年威尼斯雙年展上的作品《SS Hangover》被製作成雙頻影像出售,這艘運河上歡樂懶散的慢航船曾給了從某國家館踉蹌而出的我莫大慰藉。雙飛幾名成員的老師、藝術家王功新在認真地駐足觀看,拍照,感嘆錄影作品不易買賣,也未忘記調侃據説因為飛機恐懼症而完全沒出現的徐震。
一週內藝術雜誌與畫廊的晚宴此起彼伏,但壓軸節目算是週五晚K11藝術基金會在中城Skylark頂樓酒吧舉辦的“聚焦中國”派對。過去的路上孫遜在微信上説起去年新加坡暴亂導致個展取消,故而《鯨邦實習共和國》由新加坡泰勒版畫學院輾轉帶到藝博會上“招募公民”。擠上電梯的人群彼此致意打量,已有醉意的黃銳説白天剛剛敗了100多張舊唱片。就像那些年去中國探索發現的歐美收藏家們,近年中國藝界人士來紐約熱愛淘寶撿漏以豐富個人趣味,頗有一種蒸蒸日上的中産樂觀。9點剛過,吧臺邊人滿為患,對話基本用吼,舊上海風加經典武俠的音樂選擇令人困惑,就像派對上那些總會出現的熱愛自我異域化的亞洲女郎。在唐人街附近開闢獨立空間的Prem Krishnamurthy跟兩位紐約華裔藝術家朋友已經開喝,他對聚焦單元標牌上中國與紅色的捆綁搭配表示費解,但認為雙飛錄影中乍泄的同性曖昧挺新鮮。身兼哥大後現代理論教授和中國當代藝術研討課主持的John Rajchman告訴我,他其實還是正在惠雙展出的Semiotext(e)創辦成員之一:“我特麼也進展覽了!”大撥年輕面孔陷在靠窗的下沉沙發區,比如王鬱洋、正在紐約駐留的胡向前,以及PS1布展間歇跑出來透氣的策展人Christopher Lew。M+的陳伯康(Aric Chen)與藝術家馬文霸佔一處舒適角落敘舊,周鐵海則幾乎整晚在小露臺上吸煙會友。大概只有他背後熠熠生輝的帝國大廈能提醒你這裡不是上海或香港。晚些時候我在狹長過道遇見已經微醺的田霏宇,問及“大生意”這個日記標題如何,他頗眉眼清醒地回答道,吳山專賣蝦還是激進多了,以及:“我們有一天都會煙消雲散。”
最初通過拍賣場進入紐約人視野的中國當代藝術,如今又在仰賴新的資本力量重塑敘事,輕巧繞過壁壘森嚴而動作遲緩的藝術機構體制。週六週日連續兩天共八場的中國論壇由田霏宇策劃,鄭志剛出資,可算是紐約各類中國當代藝術速成課中涵蓋面最廣也最像馬拉松的對話,從大環境到藝術生態,從市場到學術,從美術館興建潮到水墨回溫,最後落在“On/Off一代”以及作為現象被討論的徐震/沒頂公司。我進入會場時正趕上傳媒大佬發問:為何年輕藝術家還在選擇繪畫、雕塑、裝置等傳統媒介,而沒想過利用微信做作品?聽起來多少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備受關注的博物館熱這一組中,秦思源負責的武漢藝術總站、Karen Smith負責的OCAT西安館、陸尋的南京四方美術館、余德耀新近在上海建立的私人美術館,這些嶄新的美術館群體一方面昭示著一種地理上去中心化的活力,但另一方面—不知道是否是巧合—這些各有特色與目標的藝術機構或開張不滿一年,或還在籌建,可持續發展被説到膩,卻始終是一口懸劍。余德耀向觀眾提及美術館建設便於低價買地等行業貓膩,旋即又補充:“我當然不是説四方美術館,我跟陸尋是好朋友。”
週日的論壇上,“新水墨”的話題不出意外地引起種種喧嘩與騷動。此環節中唯一的藝術家郝量坦誠地談到國內近年對高居翰為代表的西方漢學家的熱情,再將自己對傳統繪畫語言的探索與萊比錫畫派的方式進行類比,認為水墨“作為一種文化形象意義不大”。而接下來的“On/Off”藝術家們則對種種隱形的中國框架解讀顯得不耐煩,更懶得從大時代大文化的背景中去自我剖析,但文化身份的雙刃作用依然存在。當年UCCA群展 “On/Off”這個展覽題目源自VPN界面的二元狀態,但就像主持人安靜(Lee Ambrozy)提到的所謂“國際藝術英語”還未深入荼毒中國當代藝術家一例,翻過防火牆的世界也並不是平的。討論前後,藝術家趙要在PS1的春季預展和以策展人為單位的“春假”藝博會上習慣性地拍攝了大量作品資料,並即時在微信上與其他幾位藝術家交流討論。現有展覽方式局限、藝術家缺少同輩好作品的刺激、ppt式保守老氣的策展方式(“不是我們的菜”)都是大家反思和突破的對象。那舉個你們的菜的例子?“我們的菜還在炒”。(作者:王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