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冬, 《物盡其用》, 混合媒體, 2006
繼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2009)和倫敦巴比肯藝術中心(2012)展出之後,宋冬母親畢生保存下的生活物品再度在開闊的展廳樓層鋪陳開來。這一次,它亮相第五屆俄羅斯雙年展,來到了俄羅斯首都最大的展廳——莫斯科馬奈基中心展覽大廳。地理背景和策展主題都為這承載了50、60年代中國家庭記憶的時間膠囊增加了新的內涵。
第五屆莫斯科當代藝術雙年展的策展人凱瑟琳·德·澤赫爾(Catherine de Zegher),曾是2013年威尼斯雙年展澳大利亞國家館策展人。本屆莫斯科雙年展的主題“更多光芒”來自歌德著名的最後一句話,但它並沒有一個由早已厭倦聚光燈的“雙年展專業戶”藝術家組成的耀眼陣容。來自25個地區的80位藝術家的作品被安排在兩層樓,形式較為傳統的藝術作品安身於明亮的樓上,而較為暗淡的樓下則展出錄影和新媒體作品。正如展覽主題所暗含的那樣,澤赫爾極為關注“代表性”這一問題。莫斯科雙年展由來自不同地域,或者説,來自後現代藝術世界邊緣的藝術家組成:僅舉幾例,有來自澳大利亞的西蒙瑞·吉爾(Simryn Gill)、芬蘭的埃亞·麗莎·阿提拉(Eija-Liisa Ahtila)以及展出關於暴力心理的雕塑裝置的車臣藝術家Aslan Gaisumov。“更多光芒”閃耀著微妙的光芒,仿佛有一個柔和的濾光片將來自不同地區的藝術家或多或少地統一起來,突出的是他們對政治和環境議題共同的關注。德·澤赫爾策展意圖的精巧與一街之隔的紅場、暴動小貓的入獄事件以及俄羅斯持續的文化鬥爭形成了對比。“更多光芒”亦隱約地指向俄羅斯(和中國)缺席的啟蒙運動,這為展覽增添了無形的張力。作為一個外國人,德·澤赫爾儘量回避了西方既往對第三世界及東方的幻想情結。儘管如此,展覽對美學的關注勝過了對觀念的重視,有著物質形式或者説技藝討巧的作品還是佔了大多數。人們自然會質疑這種將“邊緣”同“工藝”等同起來的做法,但德·澤赫爾在她職業生涯中一貫對藝術史獨特的女性主義視角成功地回答了這些問題。
宋冬, 《物盡其用》, 混合媒體, 2006
如果按順時針順序參觀展覽,最後一個作品才是宋冬的《物盡其用》。它在由舊紙箱組成的圍欄(這也是作品的一部分)後鋪陳開來,既在體量上佔據了最多的展廳面積,也搶夠了展覽的風頭。它用物質性和美學來講述對過世親人的懷念,並且喚起人們對逝去時代的追憶,這令這件作品在觀念上與其他作品顯得非常不同。在一個藝術家本人的聲明中,宋冬表示,這件作品是他應對2002年父親過世以及清理家裏房間的一種方式。這裡展示的宋冬母親趙湘源一生用過的物品——各種錢包、梳子和舊玩具——都有一種幾乎稱得上固執的精確和色彩和諧,觀眾不難察覺到這事關藝術家及其家人對逝者的哀悼和告解。這就像中國傳統的祠堂,供奉著逝者往生所需的一切物品,只不過,這裡供奉的不是一些橘子和香煙,而是逝去的一個時代。這裡堆積的物品顯示了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時期人們的一種心態,當那個時代成為往事,其時驚人的貧瘠匱乏被甜蜜的懷舊情緒巧妙化解。正如展覽主題,更多光芒從《物盡其用》的時間膠囊中透露出來,令其成為窒息、傳統以及塵灰的一扇窗戶和對立面。
考慮到中國和俄羅斯都經歷過社會主義,儘管這件作品自成體系並且有自己的歷史語境, 莫斯科雙年展及其地理背景仍然為它增添了強烈的共鳴。每一件物品——從一個用過的洗滌劑瓶子,到一個鐵飯碗、五顏六色的舊碎布——都指明瞭一場經濟困境和一個階層根深蒂固的思維方式。儘管在西方藝術機構的展覽讓宋冬與美國藝術家薩拉·施(Sarah Sze,她代表美國參加了今年的威尼斯雙年展)互相呼應——後者同樣創造了一個裝置作品,在自己身邊近似偏執地堆徹了一絲不茍的、對稱的大量物品,這種力求美學均衡的“檔案狂熱”仍然限制了宋冬作品中社會經濟維度上的複雜性。藝術家的聲明中沒有提及作品的社會經濟解讀,但是在俄羅斯,這是人們在理解一個中國藝術家時幾乎既定的傾向。這裡展示的由“破爛兒”組成的龐大方陣源自滋生於對未來的不安全感的一種習慣:就像俄羅斯祖母的孩子們在她床下的箱子裏發現了幹麵包,在“物盡其用”的習慣中,沒有東西會被扔掉。
第五屆莫斯科雙年展, 展覽現場
俄羅斯藝術組合卡巴科夫夫婦(Ilya和Emilia Kabakov)的作品也延續了這種“檔案狂熱”——他們和宋冬與妻子尹秀珍一樣,也是一對藝術伉儷。巴科夫夫婦的觀念框架依賴於蘇聯二元對立的、神聖而深刻的混亂,在這裡,可以從單單一個垃圾桶中看出一個民族的悲劇和激情。伊利亞·卡巴科夫本人就是一個囤積狂,他曾稱自己一生中從未扔掉過任何東西,這話是出了名的。巴科夫夫婦的作品源自共産主義式的公用住所(俄語稱為“obshezhitie”),其中每個家庭有一個自己的房間,但同其他家庭共用走廊、廚房和衛生間。蘇聯時期的物資匱乏令人們和物品之間的關係透露了家庭乃至社會的細節。卡巴科夫夫婦的“廚房系列”裝置是他們關於蘇聯生活標誌性作品的一部分,在莫斯科雙年展期間,這件作品也正在莫斯科多媒體藝術博物館展出。他們同樣瀰漫著懷舊氣息的作品與宋冬的《物盡其用》展開了迷人的對話,打開了各自的時間膠囊。
欣賞完雙年展,步出馬奈基中心展覽大廳,匯入車來車往的莫斯科街頭——在這裡,面對政治紛爭和貧富懸殊,個人就如飛馳汽車(很可能是輛寶馬)下的一個小水洼一樣微不足道——不禁會對德·澤赫爾為觀眾和藝術家所呈獻的令人深思,同樣也是令人傷感的“光芒”心生嘀咕。此刻的莫斯科陰雨連綿,一片灰濛濛的景象,這次雙年展是否像一盞能夠模擬陽光,促進植物生長的熱燈?也許假以時日,在如此“光芒”環境之下,終會有一朵頑強不屈、令人賞心悅目的“啟蒙之花”破土而出,但也許會出現另外一番景象,彷如歌德,最終墮入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