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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坳坳裏來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2-04 13:11:43 | 文章來源: 中國文化報

《艷陽天》插圖之一方增先1975 年

文/方增先

我有一首《回鄉》的詞:“粉墻烏瓦,聽鄉音親切。萬木離離遙指問,須驚桑園新劈。疊石千層,登臨極目,但梯田天接……”又有詞雲:“兒時舊夢,記冰源弄雪,清溪涼浴。牛背夕陽金一抹,幽徑松林小曲。猶記當年,龍燈時節,爆竹歡舊俗。腥煙亂舞,滿地碎飛花燭。”

我家的村子叫西塘下村,村子雖地處偏遠的大山深處,但這裡卻也經常有民間文化活動,元宵的龍燈最為活躍。竹編的龍頭碩大無朋,要十幾個壯漢才能抬起它走。而龍身是由上百架板凳龍組成。一家一架,由木樁連接在一起,浩浩蕩蕩在田野小路上蜿蜒游動,引來全村男女老幼,人人一臉歡笑,預祝新的一年風調雨順,天下太平。這龍燈實際算得上是最精彩的民間繪畫展覽。因為每一架燈,不但都是農民自己扎成的,而且糊紙、上礬和繪畫等幾道工序都是農民自己來做。想畫什麼都可以,花、魚、鳥、鴨、牛、人、神仙、孫悟空……你想怎麼畫都可以。一般都是先用毛筆勾墨線,再涂鮮艷的染料,總是大紅大綠的,很是顯眼。我小時候喜歡幫媽媽畫畫,後來就自己畫。

媽媽是村子裏的畫畫高手,她手邊常有粉本,她的畫稿,都是自己臨摹下來的。當時,村子裏姑娘出嫁前總是要準備嫁粧,其中一個重要課題,就是繡花樣。所以家裏常常有一群將出嫁的姑娘,一邊繡花樣,一邊嬉鬧,母親也就替姑娘們起繡花樣稿,當輔導繡花老師。媽媽畫畫是從娘家的畫譜中臨摹的,描樣中她又加上自己的設計,這些花樣可以説全部是她的創作稿。

外婆家村子在通津橋,離西塘下才二里路。我兩周歲多一些時,由於家裏有了弟弟,媽媽忙不過來,就請外婆家的姨母帶我。從此,小時的生活基本上在外婆家度過,一直到離家去金華念中學,那時14歲。

由於媽媽的影響,我自小愛畫畫,在外婆家的10年中,東塗西抹的,墻上地上都可以畫。一間小耳房有一面墻,那是最好發揮的地方,畫了又抹去,抹去又畫上,還常受到外婆、媽媽和鄰里的讚賞。外婆家的幾本《芥子園畫譜》、《點石齋畫報》便是最好的老師。有時我鑽進小屋,可以不斷翻閱一上午,似乎可以在其中找到無限奧妙。少年時對《芥子園畫譜》、《點石齋畫報》的接觸,點燃了早期對中國畫的興趣,雖無老師指點,倒是從此喜歡上了中國畫。 

1949年夏,杭州剛解放不久,我到杭州報考國立藝術專科學校。進入考場,第一眼看到墻上挂了一隻半面石膏人像。對石膏像我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怎樣去畫只有天知道。

當時來到杭州報考的人,大都是上海、杭州兩地青年。他們大多在某藝術研究室或訓練班接受過一年半載的西洋素描訓練,所以考場上兩個小時過去後,在他們的畫板上出現了一個個發著亮光的石膏圖像。這不但令人羨慕,還使我這個初來大城市的農村孩子分外驚奇。當我臨時學著他們把光影搬到畫面上時,不但一片灰暗,而且弄得很臟。我是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的,心裏有一種無奈和留戀,估計自己是進不了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了。

父親本來就説過:只有有錢人家的孩子才可以去學畫。如果上了高中,也許將來回到農村,當個中學老師也好過平安的日子。進美術學校的可能在當時是如此渺茫,所以我同時考了杭一中,那是浙江的名牌高中,自己覺得考得還可以。回到家,心裏卻也嘀咕著,會不會一處也沒有考上。但出乎意料,兩處都來了錄取通知書,都錄取了。父親也為我高興,因為名牌杭一中是不容易進的。

家裏實在是拿不出錢,姨母送我兩隻自製火腿,又給我幾元銀洋,讓鄰居送我由義烏亭上火車到杭州。火腿賣給腿行,把銀幣在黑市上換成紙幣,一共也沒有多少錢。

誰知當我到杭一中報到時,報到處強調學雜費必須一次性交清。這樣一來,我根本沒法進杭一中的門。懷著不安的心情,我再去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報到,並很老實地向報到處説:“我沒有錢,怎麼辦?”誰知報到處説沒關係,先報到進校再説。就這樣,我糊裏糊塗地進了國立藝術專科學校。

原來,那年正值1949年,全國剛解放,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的學生中多是進步青年,一解放,絕大多數跟著部隊南下,或進政治幹校了,學校走空了人。而當年文化部要求美院招足原定數字,考生也就100多人,於是來一個取一個。所以當我進了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發現雖然學過素描的高手如林,但也有好多比我還不行的也進來了。

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第二年便改成美術學院,我們這些新生全編到繪畫係。

我當時擔心自己學習跟不上其他同學,心裏有鄉下人的自卑感。因為見識少,也因為在市裏來的同學面前自己很土。不過我不想變洋,大約因為一個鄉下孩子,對穿著摩登並不感興趣,而只是想怎樣才能讓自己把各方面學業趕上去。平常只和幾位農村來的同學在一起,躲著城裏的同學,他們雖然沒有什麼成見,我只是覺得與自己差不多的鄉下人相處,會更自由些。

但這段時間不太長,半年至一年以後,我的成績逐漸擠到最前面去,以至二年級開學,我已經在同學中成為了尖子之一。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的教師隊伍,基本功方面的人才還是相當缺的。蘇天賜是林風眠的高足,是林派的代表,但國立藝術專科學校,解放初期並不重視素描。3年後,蘇式契氏素描傳入中國,原有法式素描就被冷落了。所以頭三年中,素描教師是很不規範的。當時學校由延安來的老師主持,重視畫年畫,畫工農兵。而我在這方面成績進步很快。

當時因經濟貧乏,學校為困難學生成立一個工讀委員會,實際是為困難學生聯繫打工的機構。我便是這個委員會的經常打工者。所謂打工,實際是美術上的雜工,比如電影廣告、工廠廣告放大、醫院醫療衛生挂圖、報紙插圖、速寫等等。班級、學校各種活動,如果要畫畫的義工,我總是去參加的。有一次乾脆叫我們去參加玉泉荒山的墾荒種山芋。總之什麼都做,我都能使客戶滿意。因此除了在正式課堂上課,課外也是不停地畫畫,而且什麼都畫,畫什麼都很認真。創作課是鍛鍊想像能力和表現能力的,因我打工時什麼都畫,對此大有促進作用。

一年級下學期我參加杭縣土改,也算是搞土改的幹部,但實際上只是向各村子傳達上級要求。回杭州以後規定每人畫一張創作,全院民主評定。把學生分成二十幾個小組,每組帶上紅、黃紙條,按等級把紙條貼在每人的創作邊上,然後集中統計,據説我得了個最高分。但這事的結果,除了我被同學看作優等生外,我自己並不重視,因為我從圖書館裏看到不少外國名畫,那真是令人羨慕的,我的目標不在拿班級的高分上。

藝術的悟性,是藝術道路上的根本,我雖然至今也説不清楚這個問題,但一直覺得自己對美術的悟性尚可。我進美院的頭兩年,精力集中在努力畫畫上面,別的幾乎什麼也不感興趣。那時女同學大都是上海來的。打扮入時,但我除了感到她們穿著很入時以外,別的毫無感覺。此外,我這個鄉下人進城,能天天畫畫,就覺得很有幸,美術的誘惑力很大,畫以外的事,都沒有興趣。不過我在兩年的學習中,並不吃力,似乎是順流而下、自然而然。對於一些高水準的同學,我只要多看看他們的作品,也很快學到了自己手上。

林風眠先生有好幾個大徒弟,我們背後稱他們為“素描大王”。我也十分尊敬他們,常去看他們的作品。有一次林風眠先生來看學生們的畫,我正在畫一個半跪式平頭維納斯石膏像。由於沒有錢,買不起木炭畫紙,一張恩格爾木炭紙畫了洗,洗了又畫,已畫了幾十次,一片灰黑,紙面又光滑,再也涂不上明暗,我就乾脆畫了幾根長線,勾出大輪廓結構,線上上略加淡影,再用刀片刮出石膏亮點。這樣地去畫,大約是圖書館畫冊中看來的,當時我還沒有這方面的自覺追求。但那次林先生突然走到我的背後。我見林先生在看我的畫,就尊敬地站到他身後。但他沒有對我説什麼,卻忽然回頭叫他熟悉的兩位“素描大王”到我畫前,指著畫説:“喏,就是這樣畫……這畫畫得好……你們看看。”他向我點點頭,笑笑走了。我當時並沒弄清是怎麼回事。此後十幾年,我才慢慢弄清那次忽然受到表揚的原委。林先生是表現主義的畫風,線的簡潔、感覺的空靈,該是他喜歡的傾向。

1953年夏畢業了,我留校進了研究生班。學校臨時到上海請黎冰鴻來指導研究生班。但當年黎先生是南洋學的油畫,不是蘇派的,所以他也不大來課堂。我們十幾個人的研究生班,全靠自己的聰明從蘇聯的人體照片和畫冊圖片中去理解和學習。在短短半年中,我們也基本上掌握了這種技法。

國畫係是應運而生的。1955年,當國家各方面開始穩定、百廢待興的時候,自然就考慮到應在美術領域重新恢復中國畫、油畫和版畫3個係。彩墨畫係一成立,為了讓中國人物畫走回到生活中,就把我這樣原來想學油畫的人,轉到國畫係。

第一天進入國畫係,我心裏就朦朧地産生創新國畫藝術的衝動。這是因為人物畫在中國畫論壇上,是一個早被邊緣化了的“物種”。明清以來,人物畫幾乎為人們所遺忘。近代中國畫大師,一個個全是以山水花鳥的水墨形式向世人招手,而人物畫家畫人物,卻一直是躲在他們身後的,似乎是自慚形穢的可憐蟲。當年的文藝界領導一再要使人物畫重振雄風,至少,要披荊斬棘衝出一條路來,這是一種不期而遇的使命。所以,人物畫創造,當時明明白白地擺在面前,人人希望走出一條新路,但怎麼走?誰心裏也沒有底。

當時,藝術界“左”的影響還相當強,國畫往往有封建遺物的帽子。所以給國畫係起了一個新名,稱作“彩墨畫係”。因強調人物畫,潘天壽先生等國畫老師不能上課,只能用藝術氣息影響我們,對於彩墨畫係的教學結構他們都不能插手。

在這期間,我開始接觸人體解剖結構與透視結構。我參照的是一本美國人用圖形圖解人體結構。這本書第一次是從盧琪輝那裏看到的。她有一份拷貝本。當我第一眼看到時,覺得這真是一本開發人體秘訣的書。借來一天后,我基本上看懂了其中的中心內容,於是親手臨摹了其中最主要的片斷。此書後來很快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我自然能經常研讀。後來,我把結構學用進中國畫人物的基礎課中,為新人物畫的基礎開了一條路。

(《方增先自述》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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