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雙語技能
在今天的圖書市場、出版界、美術史論研究領域,充斥著大量粗製濫造的學術翻譯,對讀者和藝術界貽害無窮。就譯者的語言準備而言,這不僅是外語的能力問題,而且也是漢語的能力問題。有些人認為,只要學會了外語就可以搞翻譯,最多借助字典就行了。現在有了電腦翻譯軟體,更多的人可以從事美術翻譯了。其實,翻譯是一種雙語行為,涉及外語的閱讀理解和漢語的重述寫作兩方面,缺一不可。
從事翻譯的人,外語應該是不錯的,所以這裡主要説譯者的漢語能力。由於漢語表述能力差,譯者難於有效傳達原著的意旨,《詞與物》是我近年讀到的最爛的學術翻譯。福科在《詞與物》第一章討論委拉斯開茲的名畫《宮娥》,主要講兩個問題,一是再現,以及再現過程中鏡像與畫面的觀照問題,二是凝視,以及凝視過程中看與被看的互動問題。這兩個問題的內在聯繫,即是福柯對事物之秩序的重新審視。可是我們閱讀中譯本,卻見不到
再現和凝視二詞。關鍵詞的缺失,使文本的主題晦澀難解。不僅如此,漢語譯文用詞彆扭、句子不通,語法錯誤幾乎隨處可見。結果,讀者難以握第一章的論題和觀點。
譯者的漢語之爛,幾乎可見於該書任何一頁,例如這樣一句譯文:在油畫中被表像的所有表像中間,這是唯一看得見的表像;但是沒有一個人在注視它(中譯本第9頁)。請問譯者知不知道表像一詞的含義和詞性?不懂中文的漢譯者何以勝任翻譯工作?這句的法文原文是De
touteslesrepresentationsquerepresenteletableau,ilestlaseule
visible;maisnulneleregarde(法文原版第23頁),而福柯親自認可的英文翻譯則是Ofallthe
representationsrepresentedinthepicturethisistheonlyone
visible;butnooneislookingat
it(英文譯本第7頁)。在哲學界和美學界,有人將歐洲古典哲學裏的representation
一詞譯為表像,中文是名詞,不是動詞。在文學界和美術界,這個詞多譯為再現,中文既是名詞也是動詞。在繪畫研究中,這個詞通常譯為再現,例如寫實主義的再現式繪畫,決不會譯成表像式繪畫。在具體的翻譯實踐中應該既追求譯文用詞的前後一致,也根據語境和語義來變通,以適應國內學術界的通用慣例。可是,《詞與物》的譯者沒能變通,不僅將representation一律譯為表像,而且將表像當動詞用,使譯文語法不週正,語義難以理喻,句子難以通順。在中文版《詞與物》的譯者引語中,譯者用表像理論來説再現理論(中譯本譯者引語第3頁),這説明譯者並不知道再現是當代文化研究和批評理論裏的大話題,不知道中國學術界通常用再現來翻譯representation。
更惡劣的漢語語病還可見於這樣的句子:這個末端的、部分的、幾乎未被指明的窗戶,釋放了一束充當表像的共同場所的日光。這句文理不通的話誰能讀懂?從上下文判斷,這段譯文裏的末端可能是説畫面背景的最遠處,而釋放和共同場所則讓人如墮五里雲中,或啞然失笑,此句實屬上乘爛譯(中譯本第7頁)。
漢語語病乃翻譯之大忌,而《詞與物》中的語病則通篇可見,用詞不當者俯首皆是,如譯文第一章無處不在的目擊者(法文spectateur/英文
spectator)。福柯在書中描述的是一幅世界名畫,不是犯罪場景或突發新聞,若採用中文的看畫者或觀畫人一詞會更符合福柯語境,也更符合美術界的通常譯法。在此,目擊者不僅是錯譯,而且不合邏輯,通篇譯文不忍卒讀。
面對這種連中文都不通順的爛譯,讀者越是採用細讀法(close
reading),越是讀得仔細,越是摳字眼,就越是讀不懂。於是,我只好採用相反的閱讀法遠觀(standing
back),這才讀出第一章第一節是講
鏡像與畫面和看與被看的問題。但是,如果一個讀者事先不具備再現和凝視的當代批評理論知識,便無法成功遠觀。所以,我們仍然希望譯者能夠為讀者提供一份經得住推敲的、文從字順的漢語譯文,同時也希望翻譯從業人員能對福柯這樣的大思想家表示一點起碼的尊重。
三十多年前閱讀前輩翻譯家楊絳翻譯的文學名著《堂吉訶德》,現在看來仍是不可多得的譯品典範。全書語言流暢,有如中文原創作品,其中神來之譯不勝枚舉。例如那位瘋狂騎士的坐騎叫駑骍難得,意音皆得。在西班牙語中,原文Rocinante的前半指瘦弱的馬,後半指名列第一,故中文有此神妙之譯。
無論是英譯漢還是漢譯英,我在國內美術書出版物上讀到過的最精彩爛譯,是有譯者將繪畫性(painterliness)譯作artistic
sex(藝術的性交),將觀念性(conceptuality)譯作conceptual
sex(觀念的性交)。前者有花花公子風情,後者有柏拉圖精神。不管這是人腦的傑作還是電腦的傑作,都説明譯者既不懂外文也不懂中文,既缺敬業精神,更乏職業道德。
(福柯的《詞與物》,法語、英語、漢語三種版本都有附圖)
3 專業知識
其實,前面談到的刷子、再現和目擊者之類問題,既是語言問題,也涉及專業知識。在專業文獻中,一個普通詞語可能會另有專業含義,如果譯者不具備相應的專業知識,不了解專業領域內的詞義變化,便會導致翻譯的錯誤和爛譯。因此,翻譯前了解一下相關的專業知識,應是譯者的必修課。
例如,一個非常普通的英語詞彙after意為之後,但在美術文獻中有可能是仿傚,如梵谷模倣米勒的畫《學步》,英文為After
Millet,中文不能譯成米勒之後,而應是倣米勒。這裡的倣是中國傳統畫學裏的固定用法,指後代畫家模倣前代畫家的筆意或主題所作的畫,例如董其昌學黃公望的畫,不是黃公望之後,而是倣黃公望。
類似的例子還有英文sit,通常的含義為坐下,但在美術專業文獻中卻有可能是當模特的意思,因為模特兒給畫家擺譜式,通常都是坐著。請看英國大文豪王爾德的《筆桿子、畫家和毒藥》之中譯本(浙江文藝出版社2007年1月版)的一句爛譯:女模特們在嫁給畫家之後她們都不再坐下了(98頁)。哪位讀者能讀懂這句話?女模特嫁給畫家與她們都不再坐下了之間有什麼邏輯關係?這句話顯然該譯為她們都不再當模特了。
另一個涉及專業知識的爛譯之例,出自當代著名視覺文化理論家米歇爾的《圖像理論》中譯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9月版),譯者將透視誤譯為視角。這兩個漢語術語在英文中是同一詞perspective,但在中文裏卻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任何一個畫家都知道透視指的是近大遠小、近實遠虛、近濃遠淡之類涉及立體感和空間感的視覺變化現象,而視角卻指觀看的角度。前者指畫家觀看的落眼點,後者指畫家觀看的出發點,二者正好相反,一是觀看的終點與結果,另一是觀看的起點與角度。儘管兩者有聯繫,但卻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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