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美術在1990年代的重要轉折之一,就是關注的視域從鄉村向城市的轉換,這與文化語境的轉變有一定關係。因為,隨著從政府到民間的“現代化”求強意志的驅動,整體發展模式轉換,重心轉移到了城市,農村城市化、城市都市化的經濟熱潮挾資訊網路化、文化全球化的激流奔涌而至。都市的迅速擴展和市民社會的壯大帶來了都市文化的興盛繁榮,也引發和集結了前所未有的眾多文化問題,從而使都市日益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所在。90年代初期由新生代藝術家所追求的都市題材,日益成為中國當代藝術的主流。敏感於文化範式轉換的藝術家們很自然地轉向了都市化創作,其體驗由敏銳逐步向深沉發展,並日益多元化和微觀化。這種趨勢在當下更是愈演愈烈。
但是,王興剛的雕塑作品卻一直以樸實無華的農民為母題,這使他的作品從樣態上就與中國當代藝術的主流明顯疏離。但是,與那些多年來一直以鄉土為題材,卻並不關注當代藝術的藝術家們不同,王興剛一直身處中國當代藝術的中心地帶,不但熟悉當代藝術發展脈絡,而且主動介入其中。如此,他的這一選擇,則既是他個人的文化觀念使然,也被他對鄉村、農民的感情所驅動。
表面上看,隨著都市化成為顯象、消費主義文化成為都市的主導文化,鄉村、農民已經與當代藝術所關注的主要領域沒有多大關係。從而,王興剛基本處於一個“脫域”狀態。但是,稍作觀照與對比即可意識到,特定的社會歷史背景,使得中國目前農業、工業、後工業社會交錯重疊,在城鄉之間、地區之間、行業之間的經濟收入差距非常大,而且這個差距還在進一步擴大。因為大量資金的投入和政策的傾斜以及地理優勢等原因,中國的少數城市發展速度非常迅速,日益接近國際大都市的發展水準。在這些發達城市,呈現出準消費社會景觀,消費主義文化的擴散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但這種擴散並不局限于發達城市的富裕階層,消費主義文化的觸角也遠遠不止伸向這些城市,而是盡可能地向所有地域擴展、滲透,包括窮鄉僻壤。所以,中國的鄉村雖不是一派消費社會景觀,但消費主義文化卻也早已佔據主導地位。那些只能採取觀念消費的鄉村群體,雖然可能因為經濟條件的限制而沒有實際消費能力,但高度認同消費主義文化,並往往不顧個人或社會的經濟狀況,去極力追求和模倣實際消費群體的生活方式,在疲於奔命的仿傚中付出代價,為此甚至壓抑和犧牲基本需要的滿足。
中國農民的數量非常龐大,佔據總人數的四分之三之巨。毋庸諱言,他們居於社會階層金字塔的底層,但從某些角度而言,這一底層群體才是中國當下種種發展、演進的基石與大地。但在當代藝術的主流中,對在當下社會、文化情境中鄉村領域、農民群體所涌現的嚴峻問題的關注,依然為之甚少,這不可謂不是缺失。王興剛成長于白山黑水之中,對鄉村、農民懷有真摯的感情和一定程度的了解,多年來的現世經驗和文化反思,也使他意識到當代藝術對這一問題深重的領域的忽視或疏漏。為此,他主動選擇和背負起這一文化責任,將視域鎖定在這一領域,關注這些被都市化風潮所邊緣化的農民。
但是,農民這一母題,不但在往昔的視覺圖譜中長期佔據主角位置,而且在當下的視覺産品中並不缺席,甚至舉目可見。只是,它或者在已流於濫觴的為了討好和滿足都市小資們觀光趣味的鄉土風情作品中被矯飾化,或者在一路持續而來的“主旋律”文化中被虛假化。那麼,王興剛如欲真切關注和深入表現,必須與矯飾化或虛假化的前車之鑒劃清界線。通過他的作品我們看到,他以當代藝術為背景來切入,選擇的是對農民在當下文化語境中的價值訴求和心理態勢進行考察與反思。
作為一種自覺、主動的文化選擇的現代性,其基石是個體主義,是主體性,但中國歷來盛行的往往是從眾主義,主體性在其中是缺失的。在一波波的“現代化”等舉措中,農民追求富裕、豐足的“幸福欲求”被生産和導向了對這些主導文化的期盼和羨慕,但這種主導文化的描述和規範,都往往是被設置好的,農民從而成為被種種權力話語所操控、驅馳的棋子,盲從於是成為其主要症候。而這種盲從,究其根本而言,是被動的。
經過多年來的感受與反思,王興剛意識到了農民的這一主要癥結。這一認識,在他的雕塑中體現了出來。他採用了象徵化的語言來表現他們。千百年來樣式無多大改變的棉襖、棉褲,外加建國以來生産的解放鞋,將這些依然帶有濃郁的前現代農耕文化氣息的農民的存在狀態呈現出來。有意擦刮、堆塑出的泥土剝落痕跡,以及土黃色的敷施所強化的“泥性”,突出了他們與土地的密切關聯抑或生死與共,同時也顯露出了眷戀鄉土的作者始終揮之不去的“大地”情結。他吸取了中國漢代雕塑舉要治繁、復尚簡約的造型觀念,對動勢、韻律、體塊加以強調以突出神韻,為此乃至不惜誇張、變形,而其他部分則一筆帶過。如此,那種在當下的消費主義主導文化的驅動下盲目跟隨的從眾心理態勢得以突出。在他的雕塑中我們看到,這些農民們目露迷惘,卻在被激發、催生出來的欲求之驅動下狂熱向前,步調整齊劃一而唯馬首是瞻。但令人心驚的是——在最前方作為領跑者的農民也是一樣的迷惘無際。於是,當他絆、跌、摔、落時,追隨者也共進退、同起落地遭遇相同命運。
王興剛的作品,其實是對一種從眾主義意識以及由此種意識所導致的盲從行為的象徵性表述。在當下的文化語境中,他的作品所指向的是消費主義文化氛圍中的農民。但一路推導和擴延下來,這種缺乏主體性的意識,又不獨限于消費主義文化氛圍中,而往往是對一切佔據主導地位的文化的盲從。它也不獨限于當下的農民,而很可能也同樣存在於其他人群之中,當然也包括每個觀者自身。
現代性是一種在立足於今天的基礎上對未來的想像性規劃,而這種種美妙規劃是烏托邦還是未來實景,又都取決於主體在每一個稍縱即逝的今天的現場中的行動,依賴於主體性。如果説性格決定行動、行動決定命運,那麼,等待盲目跟從、追隨者的未來、命運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