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與實是中國傳統美學的一對概念,在中國傳統藝術批評中有廣泛的運用。儘管今天的藝術批評家已經不太使用這對概念,但我想不出有比它們更好的術語來概括王興剛雕塑的審美特徵。當然,中國古代的批評家們不僅用到虛與實的字面意思,而且通過與陰與陽、顯與隱、情與景、意與象、有與無等等的關聯,形成豐富的隱喻意義。我用虛與實這對概念來討論王興剛的《處方》,也不僅用它們的字面意思,而且會用到它們的隱喻意義。
王興剛的《處方》適合用虛與實來談論,因為這個系列的作品本身就有虛與實兩個組成部分。在王興剛塑造的工、農、商、學、兵、官六個代表性的人物形象中,每個形象都有可以拉開的空抽屜。抽屜的空間,就是作品中的虛。這種空間的處理方式,在當代雕塑中並不常見。空洞的抽屜在這裡意味著什麼?為什麼要在人體上挖出抽屜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既然已經費勁地挖出抽屜,為什麼不用它們來裝東西?我想每個觀看王興剛的作品的人,都會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王興剛的作品不僅讓人觀看,而且讓人探究,讓人思考。在這裡思考與觀看巧妙地構成了一種虛與實的關係。
從王興剛為作品所取的標題可以看出,作品與治病救人有關。抽屜的空,也許象徵人的空虛。抽屜本身會讓人想起中草藥材,因為中草藥材通常被裝在抽屜裏。中藥師按照中醫師開出的處方,從不同的抽屜裏抓取劑量不等的藥材,將它們混合在一起煎制出湯藥,用來治病救人。王興剛將作品命名為“處方”,會讓人想起中醫藥治病救人的情形。然而,王興剛作品中的抽屜並不像中藥櫃中的抽屜那樣整齊地排列,而是嵌入人體的不同部位之中。這樣的安排,很容易讓人回想起超現實主義。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將王興剛作品歸入超現實主義領域。但是,更吸引我的是作品所引發的思考。當我們拉開抽屜,會發現抽屜裏空無一物。難道這是意味著現代人的內心空虛無藥可治?或者是作者希望用抽屜的空無來暗示一種新的治療方法?一種類似于禪宗的“不修之修”式的“不治之治”?我們的確可以從空無的抽屜參悟到一些禪意。對於現代人的內心空虛來説,需要的不是藥物,而是頓悟;是生活態度的改變,而不是物質世界的改變。王興剛作品中的空抽屜,有點類似于禪師開悟的法門。
王興剛作品中的觀念耐人尋味,它們所引發的思考讓人著迷,但是它們並不是典型的觀念藝術。對於觀念藝術來説,一旦獲得了觀念,作品就已經完成,並不存在與此相關的製作過程。換句話説,對於觀念藝術來説,藝術家的手藝毫無意義。王興剛沒有讓觀念支配他的作品。他是一位技巧嫺熟的雕塑家,而且願意在製作過程中投入時間和精力。儘管王興剛熱衷於表達觀念,但他對物質實體的雕塑同樣著迷,尤其是對雕塑的材料選擇和製作工藝非常考究。王興剛希望觀念是從作品中生長出來的,而不是生硬的拼接。由此,作品在引人深思的同時,也值得觀賞和把玩。
王興剛在為《處方》系列作品挑選材料方面頗費心思,最終決定用木頭和亞克力這兩種相互之間充滿張力的材料。王興剛選用了上好的花梨木和亞克力。花梨木是古老農業文明的象徵,亞克力是當代工業文明的標誌。這兩種材料本身攜帶的不同資訊,以及它們之間的強大張力,讓作品的材質本身具有豐富的寓意。儘管這兩種材質的性質完全不同,加工方法也截然有別,但是最終卻能給人差不多一樣的觸覺感受。王興剛的作品不僅邀請我們思考和觀看,而且邀請我們觸摸。我們在觸摸過程中,能夠感覺到這兩種不同材質的無縫對接,不由得驚嘆藝術家的高超手藝。不過,我更喜歡花梨木和亞克力之間的張力。從視覺上來看,亞克力的通透與花梨木的不透明性形成了強烈的對照;但是,考慮到花梨木被挖出了抽屜,而亞克力是結實的團塊,先前那種對照形成了倒轉,亞克力由虛的變成了實的,花梨木由實的變成了虛的。材質之間的雙重虛實關係,加上嚴肅的觀念和幽默的表達之後,會變得更加複雜,形成繁複的虛與實的交響,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能夠在王興剛的作品面前久久駐足的原因。
2013年10月13日于黃山獅林大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