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的色彩讓人著迷,魅力不在造形之下。記得在學畫的年代見識過一幅小風景讓我傾倒至今。那幅風景上面是天,下面是地,幾乎平涂的兩個色塊,之間橫著一條筆直的地平線。天上沒有雲彩地下沒有景物,黑灰色的土地,側逆光的天空並不是藍的,顏色有點説不清,暖的光線和水汽在空中流動著,黑土潤潤的含著春天復甦的生意。
僅僅是兩塊顏色,兩塊好的顏色。
那時同學的一幅小風景,畫在紙上的。後來又見識了莫奈,見識了常玉、馬蒂斯、莫蘭迪等等。又聽説在歐洲把版畫與繪畫區別開的界限就是色彩,好的繪畫並不是著色的素描,色彩有獨立的感染力,需要獨立開發。
2
國畫裏講究筆墨。文人畫特別著意開發筆墨的潛力,從“造形工具”的功能觀念下解放出來,成為獨立的手段,直接傳情達意呼風喚雨。對筆墨的品味也逐漸豐富深入,形成了整套的評價體系。
在油畫裏,色彩曾經被視為造形的手段,“用色彩造形”是塑造形體的方法之一種。造形是目的,色彩是手段;造形為主,色彩為輔。由此推論,素描為主,素描是主角,色彩是配角,是服從於、服務於造形素描的。直到印象派出來,在19世紀末葉才打破這種“天經地義的常識性理解”,迄今一百餘年。
文人畫在東方的興起已有上千年的歷史了。油畫裏的色彩,與國畫裏的筆墨之間有可比之處。
3
畫的妙處必須看原作。筆墨和色彩尤其如此,印刷品總是不夠,大概齊地看看造型還可以,色彩就不敢相信印刷品,哪怕是放大的局部也不行。博納爾的一幅靜物:燈下,白桌布,一盤黑紫的葡萄。投影很暖,很好看。但究竟是什麼顏色呢?看畫冊猜:是什麼顏色加什麼才出來這麼好看的投影呢?直到巴黎見了原作才真是拍案叫絕。對著印刷品被我們猜了好久的投影竟是一筆沉實的中黃。大概怎麼按照冷暖推理歸納也難得如此單純吧?有膽、有識,全局在胸才投得下這一枚好棋。什麼也不調,端端正正一筆中黃,真如同“力透紙背”的中鋒用筆,包含了説不盡的東西在裏面。
好的色彩不光是畫得“對”。如果那筆投影是“調”出來的,可能也“對”,甚至更“準確”,但是,就不如這一筆中黃畫得好,畫得有品質!有種堅挺的硬朗,畫出一種堂堂皇皇的氣度。説到氣度,博納爾的氣度並不以堂正見長,更多還是細膩優雅在摸索調整之間閃爍。文雅的氣質,或者堂正的風度,各有其感人之處,彼此之間未必有什麼高低可比,倒是這些氣度經由色彩傳達出來,這色彩就有了靈魂,就超越了“正確”,超越了“冷暖”,超越了“空間”,超越了通常講的色彩法則,變成了作者心靈的一部分,變成神秘的有魅力的色彩,而不是一般合規矩的色彩。
於是,這色彩就好看了。
4
筆墨之好也是如此。筆墨之好不在於它符合規範,符合十八描,符合高古的修養,不在於它符合百宋千元大唐風範,而在於這筆墨裏面有人了。有個真人活在裏頭,而不是躲在假面裏表演神聖。
被後人梳理供奉的經典條文,與真實的好畫家相比,前者像是豪華的教廷,後者才是赤身的基督本人。醉心於前者也許“顯得偉大”,但終究難以成為偉大。朱安 米羅説,看一幅好畫如同面對絕代佳人光彩照人。絕代佳麗,不在裝扮,也在裝扮,在於怎麼裝扮。
去年請羅馬的桑德羅特勞迪來帶個班上課,他堅持寫生,總要在大自然山水裏,在模特面前當場寫生作畫。然而,在他來説,好色彩總是“有光的”。什麼叫有光的?怎麼才能有光?翻譯起來不容易,我問來問去領會到,那不是形而下的光,不是外光寫生的光,不是光源或受光、光影的那個光。他所謂的“光”,類似于光彩照人的光,神光聖火的光,類似于中國人説的“氣”,説畫面上“通氣”了的那個“氣”,氣韻的“氣”。在畫面上,在色彩與色彩之間,形成了一個整體,一個真實的神秘的耐人尋味的整體。
5
畫面的整體感來自於觀察的整體感。神光聖火並不是畫家捏造出來的,而是得自於觀察生發的真情實感。
天空是不是藍色的?是什麼樣的藍色?
沒有想當然的現成結論。
每天的日出都是全新的,因為大自然本身不重復,更因為我們自己不重復,因為我們要求自己更接近的那個理想的狀態。不重復,所以就要在觀察的時候瞪大眼睛全神貫注,因為沒有可依賴的路標,只有一個堅定的信念,那就是向前走,去發現,向著更高的境界。
太陽並不總是紅的,受光並不總是暖的,遠景並不總是虛的。寫生的色彩來自觀察,觀察來自追求,心裏有追求眼睛才有所發現。問題不在於看還是沒看,更在於我們看到了什麼?是否仍然只看到一些人云亦云的東西?是否只看到了常識、成見的層次?説是“懸置起成見來觀察”或者“用孩子的眼睛去看”也是指的這個意思。博納爾一筆響亮的中黃,就是來自高品質的觀察,雖然未必是直接的當場寫生。
2009年8月
中黃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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