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煙霞山上樓,
丹梯躡足小勾留。
置身已在煙霞上,
還有煙霞最上頭。
清.劉源祿《華樓》
天籟遠出
秋入京華,訪官書院,遺構蕩然難尋,見一座氣宇軒昂的老屋被一群破亂不堪民居環抱,我幾經週折接近瞻仰,老屋看來已年久失修,滿身斑駁,默默臥虬于雜草荊棘和百蟲群蛙之中。怎這般形態?想當年這裡一定是“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的景象。
我躡手躡腳、輕輕地、緩緩地撥開叢叢雜草,環繞老屋細察,老屋的魂魄與現實如同清塵濁水,浮沉異勢。剎那間,見墻根嵌有一塊烏青石,石上有依稀難辨的幾行龜茲文,我乘著一縷縷雜草搖曳間的光影,斷斷續續地辨認石上碶刻的文字,一個時辰方才罷了,真可謂,青山遮不住,頓覺奇妙,這乃是一段失傳千載的《呱呱天籟遠出記》,此文大意是這樣的:
呱呱天然渾成,胸懷遠志。頂盔挂甲,饕餮面飾,係挾纜裙,藻服束丹,身披彌雲飛天神符。望臉上看:乃是鼻直口方,兩耳有輪,九連白羊大象眼。手持一柄開山板門金剛虎齒鶴頭杖,跨下一匹閃電得勁白龍駒。一路風塵萬千,與各色妖魔鬥智鬥勇,力排萬難,馳騁不息。
乘著朝陽,越火焰山,與鐵扇公主同飲美酒,酒後攜手走葡萄溝,橫跨戈壁灘,滿目仙境。呱呱與公主一口氣跑到了天山腳下。公主對呱呱説,你往山上看,能看到什麼?呱呱順著公主所指方向看了再看,是一片皚皚雪山,順著雪山向遠處看,還是一片皚皚雪山。公主説,你喝碗狗肉湯,提提神,你再看,使勁看。呱呱鼓足了勁,抖出渾身解數集于九連白羊大象眼向雪山聚氣凝視,看了又看,直看得昏天黑地才看到了山頂上一朵雪蓮花。公主説,呱呱,再透過雪蓮花瓣,還能看到什麼呢?呱呱灌下一碗五龍背魔血玄蛇天祿靈狐火輪湯,振作了元氣,目光穿透了黑雲沙海,蠻荒神巫,再穿越了片片花瓣,終於洞見了一束雲天之外沁人心脾的透明。此刻,天籟四起,呱呱滿目天工開物的光芒。
天工開物
這就是王懷的《天工開物》。
兩片黑色的大木框呈丁字型嵌在一起,每片木框高4.5米,寬3.5米。這兩片木框的連接有四種以上榫卯,根據木框上下左右不同的連接形態,形成了不同視覺時態下的不同結構。第一種是榫頭插進去,但沒有插到底,第二種是榫和卯插到底的,第三種是把榫和卯完美平放的,第四種的榫和卯不是四十五度角,是有空隙的。木框是正方形的,但木框裏面的邊線不是正方的,每一條邊不是絕對平行的,所以在裏面也形成了一個帶角的不規則的四方形,從整體的造型看,形成了正確與不正確之間的參照係。這種不規則的正方形,和中國的建築、傢具中的榫卯結構的造型都有一定的聯繫,相互透通,但又在一個很規則的很限制的空間中若即若離地相通。在木框的側面約1.5米高處有多個大小不一的小孔,孔很細窄,觀看者要上下左右反覆移動目光,才能在一個錯位相切的孔中看到遠處的光照。而且,觀者要微一低頭才能看見這個孔,這樣的視覺位置更能吸引觀者從孔中凝望,如果直著就可以看到,就顯得太簡單了。因此,王懷在琢磨觀者的視覺狀態和心理狀態,要在有限空間裏,發生一個尋與找的過程。
沖天也有孔,那個孔有點像哥特式教堂的尖頂,很透但是很窄,帶有一點神秘性。站在地上一抬頭可以看見天,這就是中國人的宇宙觀和人生觀。早在新石器時代,古人對意識、精神和情感已擁有了初步的認識,認為意識和精神會升天,因為物質會消失,精神是不會消失的。因此,古人在陶罐的頂部開個孔,意識和精神可以從孔中自由出入,來往于天地之間,直至唐人皎然超越了有限的取境法度,道出了:“積疑一念破,澄息萬緣靜。世事花上塵,惠心空中鏡”的心識。一晃眼,這又形成了《牡丹亭》裏營造的超日常的時空。所以,人類的意識、精神和情感可以通天的思想一直薪火相傳,直至留在我們的心中。近年設計的軒轅黃帝陵的建築天頂就是一個碩大的空圓頂,是一個沒有頂的建築。是不是所有的黃帝子孫步入此處時,意識和精神都能通天呢?我想這是對天人合一理念的一種引喻,一種雄心,一種象徵。因此,當我們仰頭透過天工開物頂部的孔會看到天空,看到飛翔的大雁,也會看到心中的雪蓮花。所有的人都可以在此得以飛天,只有踏在雲上才能體會到王懷延伸了古人這種啟迪、遐想和胸懷,讓世人超連結《天工開物》中的物境、情境、心境,一起仰首踮足,再一起豁然開朗。
此刻,《天工開物》成了人與人、人與現實、人與理想和人與未來之間的節點,也是傳統與現實在同一目光中的相遇,所有從孔中凝視者都伸出了飛翔的翅膀,化為天工。當觀者平視對望到光明,覺悟的那一刻,即開物了。作品對觀者來説,是可以跨越、可以走動、可以凝視的。所有觀者的動作都被巧妙地挪用,並構成了作品本身的一部分,讓每個觀看的人都有一種不同的感受。作品本身就成為了人與人凝視的一個仲介,觀者變成了真正的主體,這樣,作品的角色就一直在變幻,作品意境也就非常之廣闊。
由此,《天工開物》只有獲得了有意無意地參與,作品才能橫絕太空,意義才能超以象外。
如意天下
王懷選用了軟金屬,天工般的揉捏,在意與象之間營造了一個氣韻生動的如意,無疑,通過如意放大了整個中國文化的象徵,人文的企盼,百姓的渴望。可是當人們走近如意時,看到的一面是如花似錦的燦爛,另一面是腐朽糜爛的惡毒。兩個不同且無法分割的完整世界,合為一體即成意義上立體的如意。如果説,王懷的《天工開物》揭示了現實世界中平視間的生活感悟;古往今來的宇宙觀和人生觀,那麼《如意》則是切開了人類內心和造化的切面。狠狠地解剖了人性中的多面性和複雜性,這不是簡單的囿於人面獸身或獸面人身的造型,而是直指內心深處的真實性,在社會生活日趨現代化的進程中,這已成為了現代人心理的傾向性和普遍性——既抒情又猙獰的如意。
美好的生活,這是個傳統的理想。今天我們的理想變得耀眼且無序,在這個人們把理想轉變成美醜同體的時代,無疑引人思考。中外歷史上也有許多容貌艷麗,內心邪惡的人物,比如克麗奧佩特拉七世,她被稱為“埃及艷后”,是一個“無與倫比的美女”,集情人、母親、戰士、女王于一身。她不僅美麗,也很有政治頭腦。她利用自己的美艷和智慧,依靠凱撒的力量,從敘利亞重返埃及,執掌大權,而她也成為了凱撒的情婦。凱撒死後,其部將馬克安東尼又成為這位埃及艷后的情人。最後,在與渥大維爭權失敗後,安東尼和克裏奧派特拉相繼自殺。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也有類似的人物,《封神榜》中的妲己是一個被九尾狐精附身的美艷無比的女子,其個性殘酷,慫恿紂王殘害忠良,濫殺無辜,創出炮烙、錘擊、蛇咬等可怖酷刑和一連串令人髮指的惡行,最後以禍國妖女之罪被處死。
這是人的內心與現實之間的衝突。在漫長的人生過程中各種各樣的起承轉合,形成了人們善惡難分的普遍性。而王懷的智慧和勇氣在於把善與惡、美與醜的兩重性,巧妙地寄生於美好載體——如意。燦爛和腐朽相互寄生,好像是一塊三明治中的肉和菜合在一起,咬一口就全部吞入胃中。此刻,燦爛與腐朽就像無法分割的細胞日夜週游于我們的體內,形成了我們的血液,甚至性格,構成了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波瀾和心理流變中的暗礁。
同時,《如意》也啟發了我們另一種思考,我們以前只習慣從健康中提煉健康的疫苗,其實,從病菌中提煉,仍可以著手成春。王懷的思考與實踐已離開了常態下的審美和美學,超越了日常的人生價值和美學價值,嘗試著從罌粟中品到妙機。正如許多禪宗故事那樣,初一看,可能是反常理的,甚至是胡言一派。如明明想説的是東,禪宗卻和你説個西。但只要能覺悟其深意,就不辯自明,無論是精神,還是情感,頓覺一片燦爛。
思與境偕
《天工開物》和《如意》這兩件作品,一個是扛鼎凝重的,另一個是婀娜多姿的,兩個不同的視覺世界,可精神上是一以貫之的,王懷手裏總是握住一根線,這根線中飽有中國傳統精神,當這根線握得越來越緊,傳統精神就越來越能激發出他新的藝術生命。進而從觀念的拓展到形式的演變,這就是吳冠中講的“風箏不斷線”。王懷從1970年代開始在形式主義道路上思考與探索,從最早的求索變形構成到紹興的故園,再到解構明清的傢具,一路走來。現在,這兩件作品一下子把近三十多年來的思考與探索都活化了,如同打通了經脈,奔騰自如,將歷史與現實疊加在一起。它們和王懷以前的平面作品相比,不但形成學術思路的連貫性,而且形成了新的視覺衝擊。就如同在平面幾何的測量中,兩點之間距離是最近的,但在宇宙空間中,兩點之間的距離卻成了一條弧線,可能不是最近的,因為空間不一樣了,標準也不一樣。這兩件作品的誕生就是王懷對人生觀和價值觀的轉折,由此而形成了將藝術表達提升到行神如空,行氣如虹的境地。因此,無論從藝術思想還是藝術表現都是一個較大的轉折——思與境偕。
離形得似
呱呱在天山腳下看了三天三夜天工開物之盛景,繼續向前!一路顛撲不破,塵土飛揚,餓得雙目閃閃,來到了阿勒泰山東段諾爾特峰下的諾爾特湖,這裡山石崢嶸,奇峰淩空,白雪皚皚,銀光四射。但見王懷赤膊跳入零下三十度的湖中游泳,呱呱問王懷:“冰湖冷不冷呵?”王懷笑答:“冰下是最暖和的世界。”呱呱撿起一輛摩托搖頭擺尾地上路,從諾爾特湖向布倫托海狂奔,這一段路崎嶇險阻,高低不平,遠處的美景已難辨真偽,如同在穿越真實的幻象與虛擬的時空,飛奔中,呱呱的前輪衝進了山溝,一時驚惶失措,閉上雙眼,踩足油門,騰空而起,單輪落地,這破摩托也全身骨折了,趴在陣陣飛土中,貼上幾張烏倫古琥犩兕火牦傷骨膏藥,波瀾起伏地飛馳到布倫托海畔。
呱呱已一身灰泥浹汗,跳入海中洗心滌神,巧逢一群雅羅魚曳入呱呱口中游賞,正好一頓大補。吃飽了鮮魚便放眼望去,煙波浩淼,水天一色,天鵝浮游,海鷗翔集。遠處依稀可聞:如意天下!
2007年深秋于海上跑馬場鐘樓
Traces of Nature
Art of Wang Huai Qing
Zhang Q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