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詩歌季節

時間:2011-01-20 17:17:25 | 來源:藝術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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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王家新

上午從平壤出發,來到朝鮮北部的妙香山。秋天的妙香山比想像中的要美,層巒疊翠,溪流激越,尤其是此刻窗外的夜晚,陣風清涼,寧靜安祥,“我預感到今夜有大串的詩句向我襲來。”可是執筆在手,卻寫不出詩來。三天多的行程,我一直沉浸在一種懷舊的氛圍中,在平壤的大街小巷,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紅色的標語,衣著單一的人們,特別是在烈士陵園,幾千名係著紅領巾的少年,穿白布衫,藍裙藍褲,向烈士們,向國母金貞淑敬禮。紅旗、紙花和挽幛,領袖金日成和金正日的畫像,讓我感到自己就是這群少年中的一員,高舉右手,眼神虔誠清純,包括空氣中松柏的味道、田間稻穀的味道。在朝鮮,我變得寡言懷舊起來。

我已半年多寫不出詩了,好象最後一首自由體詩是在加拿大寫的《尼亞加拉》和《埃得蒙頓的細雨》。那也是在異國的夜裏,一揮而就,幾乎沒有改一個字。1999年和2000年,是我生命中豐盈的詩歌季節,幾乎不需要構思、醞釀,那些字句是從筆下流出來的,讓我自己都很驚訝,如果它們算作詩的話。當年為了配合學習書法,我大量地閱讀背誦古典詩詞,後來試著寫舊體詩,至今已整理出300余首。參加工作後,我因為不寫日記,自己定下規矩,以詩詞的形式來記錄經歷和感想,舊體詩表達不了的,就寫新詩,寫所聞所見,特別是旅次之間、域外遊歷,便以詩歌的面目出現,洋洋灑灑地寫來,沒有什麼顧慮約束,信馬由韁。細細想來,我是那麼地熱愛詩歌,或者有著深遠的詩緣。

今年夏天我遷入新居,將這些年來收羅的一萬多本藏書整理上架,分門別類,我才驚異地發現,我的藏書中詩詞詩歌集竟然佔了那麼大的比重。在舊體詩中,除唐詩宋詞元曲集外,現當代人的舊體詩集竟有幾百種,而新詩集中,從老一代詩人王統照、徐志摩、郭沫若、郭小川、艾青的詩集,到朦朧詩、大學生詩選、網路詩,北島、顧城、洛一禾、翟永明,一個個熟悉的名字穿差其間。隨意抽出一本,上面就有我少年時代或大學時代陌生而親切的筆跡和記號。在《朦朧詩選》的扉頁上,找到了我的第一首“朦朧詩”:清晨的冷露暗侵我的溫心是誰把六弦琴撥響在這清新的黎明淡淡的憶起你的淺笑似在夢中輕盈一株含苞的玫瑰開在我窗前的花瓶。那是1981年的春天,那是遙遠的思念和心跳的聲音。詩歌的閱讀與寫作 ,一直伴隨著我的青少年時代,當年的我身體羸弱,喜歡緊鎖眉頭在角落裏獨處,胡思亂想,做少年詩人狀。

然而在今夜,我懷念中的詩歌季節是1999和2000年,是在中原腹地鄭州的羈留歲月和之後那個漫長的千禧之年,1999年1月,我陪同身患絕症的部長到鄭州治病,一去就是一年,那是怎樣的三百六十五日呵,我一直不忍回望,但我知道,那些日子已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上、我的記憶深處。我為部長做了十年的秘書,伴隨他走過祖國各地和二十多個國家,他是我的父輩,畢業于北大經濟係,有著豐富的學識、堅強的性格和寬厚的襟懷,而在生命的最後日子裏,卻被病魔折磨得身心俱毀,在希望和絕望間掙扎沉浮。我本想一生不再提及那些情節,也不忍再觸摸那仍然隱隱作痛的傷痕,可是我在手捧自己厚厚的詩稿的時候,我不能回避,是那場痛徹心腑的生死,那些輾轉反側的慢慢長夜,鑄成了我詩歌的骨骼與靈魂,真實而深刻。

那一年在希冀中等待,在忙忙碌碌中又百無聊賴,多少個夜晚我整夜無眠,將這些年所寫的200多首舊體詩整理出來,又把幾十首新詩列印成冊,邊整理邊寫,一發不可收拾。多少往事涌上心頭,兒時印記、少年情懷、江山閱歷、生命感悟,寫愛我的和我愛的人們,那些感情是飽滿的,思想也逐漸縝密沉鬱起來。我房間的窗口正對著一條小河,我看著它一年四季的變化,看著它春水淙淙、冬雪冰封,看著花開草綠、葉落枝損。人世的變遷正如一條河及河畔草木的變化,琢磨不定又週而复始。我至今仍感謝那條小河,感謝那有如中國縮影的中原地帶,在那裏我有機會、有大塊的時間體味生活和生命,並收穫了那麼多的句子和旋律,不管它們是不是可以稱作詩,都如我的孩子一樣,我小心翼翼地迎接它們的誕生,並欣喜于它們不斷地成長起來、壯大起來。直到2000年1月我們匆匆趕回北京,直到部長匆匆離去,那是世紀之交的春節,正月十四,北京寒冷的冬日午後,夕陽慘澹,城市裏有零星的爆竹聲。我一個人枯坐在空曠的病房,沒有眼淚。生離死別之痛,那些回蕩在耳邊的哭號,都無法打動我,因為我陷入了暫短的沉思。我驚愕於人的生命竟如此脆弱,他的額頭還是熱的,輸液管拔出時還流著血,而生命卻從軀體裏消逝,就這樣簡單、這樣匆忙,真叫人百思不解。在料理後事之後,我有近一年的時間整理他留下的文件和其他遺物,而更多的時候,我從早晨8點到下午5點,面對寬大的玻璃窗,面對窗外空空蕩蕩的天宇,或許浮想聯翩,或許什麼也沒想,就一個人坐在那裏,不接電話,不寫文字,有時一隻麻雀或烏鴉掠過也會給我帶來半日的慰籍和欣喜,我在過著古代印度哲人般的生活,一種內心無限放縱的自我囚禁的生活。直到空曠的天宇有了形象和內容,直到暗淡迷茫的眼睛明亮清澈起來,我知道我該啟程了。往事只能回憶,路在自己腳下。我感謝生活,感謝生命中小小的挫折,我突然認知了自己的狹隘與淺薄,恥于性格中的柔弱和憂鬱,翻檢詩冊,串串句子已不那麼可人,甚至因無病呻吟而面目可憎。詩人可以孤獨,多愁善感造就詩人,但我不是詩人,我要與詩作別了。我看到過往詩歌中真實感人的一面,也看到它們蒼白單薄的一面,我開始反思詩的真正意義。一個人沉湎于往事和個人的際遇,必會陷入庸碌而自閉的泥淖,少年不知愁滋味,內心抒發的膨脹,導致繁飾下精神的貧乏,自戀意識的氾濫蔓延。這不是基於生活的寫作、知識分子式的寫作,不是真正意義上生命狀態的寫作、高尚的寫作。如果它淪為一種姿態,一種單純的心理敘述,我寧願它們被永遠掩埋,永無出頭之日。

 


我決定與詩作別,是決定與那種狀態下寫出的詩作別,應是詩旅的一次轉折,我的內心至今還是迷戀于新詩這種表現形式,只是不知如何繼續下去、怎樣更好地敘述和表達。我至今仍認為詩歌是超越小説、散文、報告文學等形式的文學體裁,認為漢語詩歌是有生命力的,是一種近於至高的思想與情感的表現形式。真正的詩人,是生命或時代的歌者,屈原如是、李白如是,而拜倫、歌德、普希金乃至當代的北島、舒婷、海子等等均如是,1996年我去四川出差時曾專程拜訪女詩人瞿永明和畫家何多苓伉儷,在他們空曠的居室兼畫室,讀那位中國的懷斯派油畫家的作品和那位舞蹈家出身的漂亮女詩人充斥著黑色、眼神的詩化世界,那是一種神秘莫測的、與人間煙火無關的生存狀態。我達不到真正詩人的境界,也許許多詩人都沒有達到。詩隨處可得,詩的境界高不可攀。詩是語言、思想、情感的結晶。在漢語詩歌遭受空前冷落的時代,在漢語詩歌春潮萌動的時代,在我們民族經歷百年磨難之後迅速復興崛起、觀念激烈碰撞的時代沒有誕生真正的詩人、偉大的詩人是無奈的、可悲的。我們文字組合起來有著自己的音韻和節律,不用去摘取諾貝爾詩歌獎、文學獎,那會太牽強太諂媚。我們只管用自己的文字寫作,用漢語表達亞洲大陸黃皮膚人群的思想情感,這已經足夠,所以我在作別自我繭縛的語境,而不是與漢語詩式作別。

20世紀末,或説21世紀的漢語詩歌應有新的舉動、新的面貌。我們經歷了或正在經歷著民族歷史上罕見的大變革,國家日新月異、世界異彩紛呈,我們的內心在承受著驚濤駭浪般的撞擊和洗禮,這個時代將誕生什麼樣的詩人,詩人應該如何反映這個時代,我沒有發言權,沒有成型的設想。就目前的層次,我所期待的詩或詩人,應該是敏感的、豁達的、睿智的、宏觀的、深刻的和高尚的。我知道這種主旋律式的願望會被一些詩人所不恥,因為許多人認為詩歌或其他藝術創作是個體的私秘的內心化的或意念層面上的,因而不存在敏訥、愚智、寬狹、深淺、雅俗甚至與身外的世界與時代無關。但我依舊嚮往著我的主旋律,當然也不排斥別人的探索和主張。有一點我執著地堅信,歷史是最好的評判,大浪淘沙之後,黃金閃爍于沙土,或如珠出蚌、如玉出岫,數量稀少、至為珍貴。我們永遠不能低估詩歌的價值,永遠。沒有詩情的人沒有什麼罪過,但生命終顯蒼白。詩化的生命爛漫絢麗,豐富雋永,不因漫長而倦厭,不因短暫而空虛,詩如聖者頭上的光環,猶如火焰邊際最清澈的光華,她簡約純粹,她深邃博大。真正的詩是人類軀體泯滅後可以承傳膜拜的舍利,在超越的時空中不朽。所以我迷戀我等待,不能成為出類拔萃的詩人,我就不做詩人,詩人已死,詩人未生,詩人在煉獄煎熬,等待一場火,等待涅磐中飛揚成鳳凰。

漢語詩歌永遠也擺脫不了漢語的音韻和代代相傳的民族的古典的靈魂深處的意蘊嗎?我曾經迷戀那種古風,也許此刻仍在迷戀,諸如《麗人行》,諸如《美人》,諸如《1999 夢回青銅時代》,那是我在書畫意義上形成的與古人與那些模糊的朝代相對話、相聯絡的方式和渠道。我下意識地懷舊著、憂傷著,低唱《草原最後的長調》、《站在父親的巷口》和《被偶然救起的記憶和懷念》,直到《白鋼琴》,直到《火車經過》,我何時開始回眸生命的途程了,我會在未來的某次閱讀中被自己的句子感動,還是會發出笑聲? 何況我還期待我的兒子長大後能讀懂我在“埃得蒙頓細雨中的心情”,我相信它們是我個體生命的心靈史,我能掂量出它們的分量卻不敢估量它們的生命力。我努力地將目光和筆觸轉向更宏大的世界、宇宙和人的內心深處,轉向精神、轉向物質之外之上,轉向冥冥未知和永不可知,縱然不可企及,我也要釋放思想與目光,此生飄泊在超越和昇華的路上,那過程和狀態應該是真實的吧,在路上就已心滿意足。

在妙香山寧靜的夜晚我又陷入矛盾的語境和思維中,所以我愚質難除、慧根未果,在囈語中的穎悟斷斷續續,在斷斷續續中尋覓必然與自由的王國,搖搖欲墜、支離破碎、堅忍不拔。“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我沒有王安石般的灑脫,我徘徊躑躅,我走上了不歸之路。

大凡思想者都是痛苦的,我想成為雍容的歌者,在漫長或短暫的生命中不停地吟唱,或在被自己掩埋的詩冢上,堆砌新的高度。

是不是應該徹底的唯物?它與紅塵參破有什麼差別?即令詩歌能延續人們精神層面的生命,即令它能超于軀體而永生,那種延續和永恒是真實的嗎?相對與生活中切膚的快樂與痛楚,相對於陽光、風和一場相思、一次酒醉,精神與物質、生前與死後,真偽難辯、虛實莫測。我甚至想像不出多少年後,我的所謂萬卷藏書會淪落何處,乃至我今夜思緒的記錄、我那被稱做書法的字跡,被稱為詩的文字,乃至歌聲、乃至相片、乃至傳聞,乃至大而化之的名與利,百年以後、千年以後能否存在、如何存在,而存在又將如何。

如果朝鮮8天的行程,因枯燥和乏味而讓我安坐在桌前談詩,兼或寫下一些遐想和感悟,我便感謝這次旅程,感謝平壤和妙香山,這是不可多得的純凈之夜,我的手機被扣在海關,電話不便,語言不通,沒有娛樂,沒有訪客,又了無睡意,甚至沒有足夠的紙張來容納贅語,這就是千載難逢。我昨夜研讀金正日的傳記,了解到他和金日成提出的主體思想。主體思想説人是第一位的,人是根本的。的確,世界是具象的,或在哲學上稱為皮相、表相的,而人的內心世界是多麼渾厚博大。眾生的心宇,可與有形而無際的太陽系、銀河系相比,無定無邊。就我自己的內心而言,我不説不寫,便無人知曉,甚至未來的某一天,如果不憑藉這寫文字,我自己都會忘記,在2001年秋季妙香山的沉沉午夜,蓬勃的思緒與熱情,曾那麼執著地糾纏並燃燒著我的心靈。

 

2001年9月16日于朝鮮妙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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