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家新
無論白晝與黑夜我的這片海洋
都是凝重的冰冷和湛藍
在古典的書裏有人稱這裡是北溟
我便是書中提到的北溟魚
我遨遊于廣闊遨遊于寂靜
偶爾也會衝出水面看到
孤獨的陽光在波浪間孤獨地躍動
我輕輕地翻動身軀便會
激起百尺高的巨浪交響樂般的迴響
我何時開始孤芳自賞了其實我只能
孤芳自賞因為我雄健的舞姿沒有觀眾
北地的陽光溫暖不了陰冷的水域及
我冰冷的心靈盛滿千年的孤獨
我抗拒著沉淪渴望
與冰山撞擊壯烈地崩潰
那是多麼漫長和痛苦的等待
我沒有響亮的喉嚨我只能沉默
幸運的是我沒有被捲入死亡的漩渦
我騰空直上我羽化而成為鯤鵬
有浩蕩的長風從我兩翼邊劃過
來不及分辨這是夢幻還是真的實現了
那曾被嘲笑的嚮往
背負青天我看見我的翅膀在海上有
巨大的投影海鷗便只像
黑色夜空裏點點白色的星子
人們美好地稱我為鯤鵬我多麼喜歡
這個名字並相信了他們
對我身軀的誇張描述
南溟在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扶搖直上縱橫千里的歷程
海洋浩淼而天空比海洋更加遼闊
飛翔是激動我心的夢想
飛翔是生靈身心的極至
水中的世界沒有清新的空氣沒有聲音而
此刻充盈肺腑的是鮮活的藍色離子
回蕩于耳畔的是沒有旋律並不張揚
卻絢爛之極的天籟無垠
我千載的沉寂終匯于億萬斯年的豐蘊博大
淚水打濕了雙眼心卻在歡快地憧憬
白晝和黑夜在我流動的曲線裏
真實地交替週而复始的還有
春夏秋冬四季枯榮的深刻痕跡
依舊是孑然的行蹤而我喜歡這份
獨行特立的輕鬆自由和隨意
我俯瞰到陸地了我俯衝低翔
我盤桓於人間的城郭輕輕地煽動翅膀
讓炊煙嫋嫋傳送米黍的香氣
讓池塘蕩起漣漪引領魚兒歡騰嬉戲
我的時代是人間的初世紀吧我的後代
很難想見這份和平安祥和秩序
在空中我的眼裏人如螻蟻房子是
後世孩童手中積木類的玩具
也是那本古典的書裏提到有蜩和學鳩哂笑
我的扶搖夢想我的千里渴望
燕雀們嘰嘰地嘲弄我的愚鈍我的清狂
議論紛紛房樑上有它們簡陋的
巢穴和淅瀝的屎糞
我從不敢蔑視它們三米十尺的騰躍因為
我曾經連翅膀都沒有連陸嶼的
模樣都夢不到想像不到
我只是無限同情它們極度近視的雙眼
和狹小的心胸怎能一飛沖天
生靈們各有自己現實的理想與追求
哲人精彩的喻示早晨的菌類永遠
不能欣賞到漫天艷麗的晚霞
靈龜餐風飲露椿樹無言承載世間衰榮
花兒零落于秋冬人兒寂于
古稀抑或壯歲而靈龜和椿樹
積澱了層層浩繁而神秘的年輪所以呵
我飛翔
向著南溟排翼飛翔
那裏可能並不是什麼仙境
並不是眾神歡跳的福祉
卻是我飛翔的目標
沒有了南溟的方向我會
迷失在空中迷失在徒勞的路上
我鬢邊光滑的羽毛會染上霜雪般的白色
我不願堆委落羽繽紛的翅膀
在歧路在窮途上飲泣
我飛翔
迎著浩浩風陣穿越濃濃霧障
躲避閃電雷霆和傾盆而落的暴雨
天河的水啊折不斷強悍的翅膀
只能沖刷我心中的恐懼
沖刷我腦海中偶有的退卻氣餒和徬徨
我雄性的胸腱是狂風暴雨的戀人
來得更猛烈些吧他會熱血沸騰
在快感的頂峰呻吟著展示雄渾
我飛翔
海洋在我胯下城郭承受我的陰影而青天
快去找女媧找五彩石來補我刺破
你的傷口停止你驚悸的顫抖
太陽是我的摯愛給我燃燒不盡的薪柴
我傍你而行在你的光芒裏我
披上金黃色的鎧甲做空中巡展的雕塑
我飛翔
北溟魚是我曾經的軀殼很快會
被人忘卻我喜歡鯤鵬這個名字而且
要使它的內涵充盈使它
成為生靈驕傲奪目的象徵
那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
驚起四海雲水怒並五洲風雷激的
詞句及敢上九天攬月俯看人間城郭的
詞句啊都是因為我倔強無悔的飛翔
我沒有喉嚨我不能歌唱而我的心因為
歌唱而陣陣低鳴不需要有人聽懂
我知道我斑駁的星球只是天宇間的一枚
石子我又何其渺小我的投影只是地球臉上
若隱若現的黑痣
那刻骨銘心的孤獨縱使鬱積了千年
也只是巨人彈指般的一瞬也不能使他感動出
一滴眼淚一聲嘆息一絲感觸
而巨人吶
我縱是你廣袤肌膚上的寄生
也要因為我活過我羽化了我便要
留下一道短暫的劃痕也許是一道風景
當生命的帷幕落下天庭的鐘聲響徹
仰望的人們做證海洋做證天空
也應做證
一條從北溟騰空而起的魚
一雙不安分的翅膀
在天地間不懈搏擊的身影
我遙遠的記憶裏是凝重的湛藍和冰冷
那是先民們隨口命名的北溟
望眼中的南海正編排著高貴的儀仗
我隱約地聽到那由遠及近的聲音
199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