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家新

我的腰身還是挺直的

在天與地之間 雖然從三十二歲生日的

午夜開始 我感到了天空的壓力

感到了些疲憊

還有一些無形無影的東西

壓在我的肩上 心頭

我曾經是很少感到疲憊的

可以在許多少眠的日子裏

燃燒蓬勃的熱情

那些輕鬆爽朗的感受

穿行在過往的歲月裏

讓我自已都很羨慕 很吃驚

可是我的疲憊如不速之客

悄然地瀰漫起來

在靠向椅背的瞬間

在夜半打開門鎖的黑暗裏

有奇異的映畫似乎是象徵意義的

比如織網的踟蛛 運食的螞蟻

及遠征的鴻雁

思索和回憶

漸漸變得很奢侈很匆忙

拼命地從沒頂的漩渦裏

伸出雙乎 呼吸空氣

從糾纏的絲絮裏抽出線索

編織淺淺的快樂和滿足

我何時長成了記憶裏挺拔的父親

他那從青年到中年的樣子持續很久

尤其是眼神和高亢的笑聲

他是在我兩位哥哥結婚的那年

也是我去上大學的那年

和妹妹美麗得出類拔萃的那一年

突然開始沉默寡言了

在黎明前點起捲煙

點起連綿的咳嗽和

母親幽幽的埋怨

他的後背彎了正如皺紋與

老人斑生長的那樣迅速

父親

我已經站在你沉默的巷口了麼

拂去塵封的沙土

我看到你深淺的腳印

勾起了我無名的感慨和哀傷

我和你是在同樣的年齡離開家鄉的

背著幾乎同樣簡單的行囊和

沉甸甸的夢想

會不會在異地的秋天裏

害起同樣執著的懷鄉病

我的身軀矯健但己停止了生長

而思想

就是那些頭腦中充盈著並濃縮著的

分子卻在蓄謀突圍成

落荒而逃並絡繹不絕的詩行

無法阻攔

如今我知道疲憊是幸福的

因為我已走進生命紛繁的集市

熙熙攘攘 生意興隆

我是不辭勞苦的叫賣者

並獨自推拉搬運 討價還價

在人群中播灑汗水

我可以聽到珠璣落地的聲音

那快感是真實可信的

但我坦白地對你説

我不知道勞動的日子還有多久

收成的日子還要等多久

所以父親

我在你的巷口徘徊

卻不想追尋你的背影

當秋天的傍晚散落下來時

我渴望一個安祥的歸宿

象週密幻想的那樣

使你和我的來日

不再沉重

199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