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家新

冠假日酒店的頂層

我的房間可以聽得到濤聲

穿梭的車流打亂不了我

對歷史與現實的思索

這個國度讓心靈難以輕鬆

冬日的地中海風並沒有涼意

兩千年的幻影重重疊疊

時常有沉悶的嘆息

盤旋在特拉維夫的夜空中

我的筆在日記著今天

而思緒卻向著東部的憂傷老城

當腳步敲響古城石階的傍晚

店舖重演上萬次的打烊

我凝視懸在空中的桔子樹

苦難而悲愴的猶太人

那是你無可名狀的飄零

這片寂靜特立於世紀末的喧囂

與海洋百步之遙 而它

含蓄到極致古典到極致

如哲人陷入思想

雕塑般佇立

錫器鑲嵌著金色的繁飾

形象生動而特別

一枚胸墜裏的希伯來文聖經

流暢出音樂般的旋律

不用吟誦不用解釋

心弦已被輕輕撥動和諧婉轉

言語此刻變得蒼白

聖音從來抵制形式

有人迷醉在異域的風景

而我 卻遭遇了似曾相識的夢境

祭奠失落的鐘聲

仰望星空 那是

一條被石墻界定的暗藍色河流

浮動點點銀燭溫柔而幽邃的眼睛

忽隱忽現

你的冷漠傷害了我深切的緬懷

我憐憫眾生的苦難

也欽佩生命的頑強

在撕殺不絕的土地上

血在石板下滲透流淌

而呼喊如歌如訴

精美的建築被破壞成

內容豐富的墟址

往事也就標出了距離

歲月盛粧成誇張的臉譜

可以將寫滿期冀的紙卷

鐫入皺紋橫行的墻壁

這面哭墻因淚水而得名

但雙手撫摸他的胸膛

為的是不要再有淚水流淌

鴿子和橄欖枝飽含吉祥的寓意

而耶穌呻吟的十字架

奧斯維辛長長的名單上

單單尋覓不到和平的印痕

孩子們依舊梳著精細的髮辮

與紀念館裏小姑娘的照片

是一樣的活潑而美麗

只是眼中沒有恐懼憂傷

在六百萬人紛紛倒下的背景裏

兜售廉價的明信片

孩子

這塊土地無需再做廣告

多少世紀的風雨

澆鑄出的骨骼生動無比

你贏得了幾枚零花的錢幣

卻折去了它博大的價值

我們不是訪古的遊客

不是萬里跋涉朝覲聖地的信徒

黃河古巴比倫河及地中海的落日

同樣醇美而詩意

億載斯年濫觴的遺跡

綴滿乾燥花的淒艷

卻不能比擬

盤桓於此環視於此的

驚駭和籟寂

故事深埋在石礫的縫隙

它掙扎並顫抖

三位宗教的神明依舊

緩行在蜿蜒的小巷

萬眾簇擁

陽光透明而幸福

心靈渴盼久違的雨季

這狹長的地帶鋪滿沙土

植物比寶石稀少

而精神與智慧如胡楊茁壯

繁盛的枝叉高聳天際

教堂擁擠 我聽見

它們摩擦時的火星僻剝紛揚

短暫的憩息孕育著

漫天雷霆、風沙和陰霾

所羅門修建了崇高的聖殿

又被誰掀翻壘起

如孩童手中的積木

玩得太簡單輕率

人們祈禱著安詳和永恒

家園卻一直上演戰爭的劇情

也許在遙遠的初世紀

火山的熔漿已塑造出世相的千瘡百孔

沖淡了彌為珍貴的唇齒相依

約旦河裏沒有水

死海中沒有魚

戈蘭高地涂滿暗紫色的口紅

加沙便像刺癢著燥動著

難以癒合的傷口

你本來平常孱弱的面龐

也就出落得與眾不同

走出老城迷宮般的巷子

風中飄浮著比薩餅的香氣

和夜總會的歌聲

歷史像石頭般沉默著

鐵絲網如植物一樣生長

我真的期望這沙漠的邊緣

能舒展綠洲茂密的胸膛

讓我們的心情與耶路撒冷

都不再凝重而憂傷

199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