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家新
在病中
我的情緒也感染了病菌
懶散得了無神采
在夜半
我坐在自己面前
深刻地檢點言行象曾夫子
發覺了許多漏洞似乎無法彌補
人不可能做到
盡善盡美
而人應該追尋盡善盡美
標準定得不高
怎能達到超于平凡的境界
苦惱和憂鬱是病痛的兄弟
也是我詩的發源地
打開閘門流瀉出字句來
就沖淡了胸中作雨的濃雲
我厭倦了以酒澆愁
厭倦了以滿室的煙霧掩飾
滿心的無奈與浮躁
我轉向了思索的道路
告訴面前的自己
一切還是可以彌補的
光陰不可待但畢竟
還有大把的時間甚至可以
重頭再來
靜坐時往事在眼前浮動
我游離於今昔之際
有時便搞不清身在何方
眼睛是被淚水模糊的
心境隨音樂而冷清
額頭上埋伏了許多未來的秘密
占卜者告誡我不可洩露天機
白鬚白髮的老者立於案邊
手執拂塵
贈我一隻毛筆
你佔據著天上的一顆星宿
多年來卻尾隨著我不捨晝夜
我曾怎樣地自由自在
向你展開了所有成長的細節
直到我三十二歲生日之夜
這些被偶然察覺
我看到你須臾不離的影子
無論醒著 還是夢裏
我一遍遍抄寫經文
不知是為了迎合
還是為了逃避
世間的奧妙就藏在這文字裏麼
寫出一片心情
便解放了一片心情
我可能已開始新鮮的生活了
似乎更是異樣的生活
天地間沒有藏身之處
四面墻關閉著
包括地面和天花板
有許多瞬間又完全透明
反射出連綿的咒語
象蚊子轟鳴
我們世俗的過程
便是生命本身的過程
千篇一律
基本上防不勝防
只是非常需要用心靈去理解
人們健康的時候五官保持興奮
所以感觸就在漸漸退化
我倒迷戀起不大不小的病痛了
這樣的日子總有寫不完的詩
揮不盡趨向成熟的翰墨
特別是一場雨後
秋天迅速地佔領了城市
我感到一絲絲涼意
喉嚨和心就都著了涼
雖然眼神清澈地放飛了候鳥
我的左手被澆注著藥液
而右手緊握著那支筆
窗口張挂起邊緣模糊的灰色陽光
完全可以心照不宣
我卻忍不住將窗紙點破
在世紀末沒有誕生偉大的詩人
是令人酸楚並遺憾的
尤其是在世紀末的病痛裏
成份複雜的液體充足地涌進血管
還有大塊的時間凝視窗外
這就叫千載難逢
有人在街市間象孔聖人一樣
收集最後的歌謠
手正懸在半空
準備按響我的門鈴
你以為房子裏是孵卵的母雞嗎
你的錯誤是判斷的錯誤
房子裏是億萬斯年的恐龍蛋
他的骨子裏盤踞著白堊紀的精血
等待克隆出思想的龐然巨獸
等待著機會和所向披靡
人們在熱衷於倒計時
為一些美麗的值得期盼的事情
為一些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常常焚束香
在銅爐在紫檀案上
香魂斷斷續續地墜落時
時辰便被計算得準確無誤
人們呵我終於悟出了
你們快樂的秘密
我在病中有機會檢索
浩蕩的人文歷史
我朱紅色的筆觸圈閱出帝王和
古典詩人們的蛛絲馬跡
順便還留意過那些遙遠的哲人
他們大多是痛苦的和飽受煎熬的
請來我的斗室小坐
哪怕給我以短暫的注視
我比任何時候都依戀
都渴望沐浴在你們
洋洋灑灑的思想和文字裏面
神遊的季節是心靈收穫的季節
囈語真實可信
約定不會落空
在病中 在夜半
我有充裕的時間等待
我知道孤獨的人是自私的
傾訴者最不善解人意
當世界忙碌著或者沉睡著
我與自己面對面聊著
199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