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家新

孩子，你在八月的午夜

在北部溫熱的風裏倔強地請求

請求在這個世界的第一聲哭泣

你的父親混跡在街衢熙攘的人群中

或者從高高的城樓上觀望

這世間的陣痛和血腥

你憔悴而羸弱的母親

在陰暗的産房裏掙扎嘶喊

像七十年前你的祖母顫抖的聲音

為你洶湧的勇敢吶喊

以期待、懷疑、惋惜和悲涼

等待這場難産或順生

這是人類的賭注

豪情奔放的賭注

誰能估量那傾家蕩産的代價

而你懵懂地昂起頭顱 揮舞著拳頭

在女神的笑靨裏宣誓

在天使的翅膀下滑落

在滿目的傷痕裏血腥裏和慘叫裏

如果我恨你

我便不是你的生母

不管是因你父親的疏忽還是

因我激情的幽會

但你的確來得不是時候

尤其是在北方六月的乾渴與饑餓裏

戰爭在電影裏上演 而你圓睜雙目的時刻

槍聲為你洗塵

你的第一滴眼淚如天空被濃雲遮擋

明月也映不出它的光華

無論羊圈、棚屋或十字架

都暗淡地沒有聖誕的訊息

直到黎明的鐘鼓響起 大地佯裝沉睡

在編排好的劇情下逐場演繹

可恥的正義與太平

孩子

你粉紅的臉龐標誌著涉世的無奈與魯莽

在不該起程的跑道

在不應詛咒的經文裏法典裏

無人敢為你做最初的洗禮

這是古籍裏描述的小人國

老天的花期未盡 夏日的帷幕已經落下

你襁褓中的哭喊被暴雨聲淹沒

直到梗阻了你的咽喉和胸肺

直到清明節的淒涼傍晚

有人偷偷地寫著日記和敘事詩

孩子 夭折的是我而不是你

在我的心靈死去之後

已無法顧及許多

我虛弱的身體承受不了肆虐和蹂躪

我停止反抗但沒有舉起雙手

沒有舉起白色的旗幟

在凝固的風裏血裏黑暗裏

我等待你的父親或者在等待

下一場傾情的撫摸與孕育

以真摯的愛戀和信念

我相信你未來兄弟的軀體上

會瘋長出男性的胸毛和肌理

無論讓我等待十年百年

在眺望的歲月裏不是變成雕像

就是化成青春的永恒

縱使白晝戴上烏黑的墨鏡

黑夜睜開明媚的眼睛

都不能泯滅周身的慾望和激情

為了這片土地和瘡痍滿目的家園

我願赤裸著身體仰面等待

暴雨的澆注和雷霆般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