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國畫） 陳平

徐 漣

當繪畫越來越成為一種職業，帶給藝術家們優越生活和自由空間的同時，文人畫寄情山水，歌以咏志，追求精神操守與人格完善的傳統卻也不知不覺地凋零了。西方現代藝術的引入，更使得人品與畫品的分離漸漸成為事實，對繪畫作品的品評與鑒賞，也只關乎技術而無需人生經驗與境界的佐證。身處喧囂的都市，藝術何為？帶著這樣的好奇，我走近了陳平和他的藝術世界。

深秋的北京，是層林盡染的豐富色調。沿著一條寬闊的馬路向西、向北，似乎就要到達西山腳下，再順著窄窄的山路蜿蜒而行，就到了陳平的家。庭院不大，假山、綠竹、梅樹，佈置得錯落有致，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可入眼、入畫，猶如南方園林一般精緻，而幾畦菜地，一架葫蘆，又平添幾分生氣。不禁令人想起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詩句。

小時候的陳平，身體虛弱，常有事事不如人的感覺。所幸喜歡寫寫畫畫，借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中。母親常年生病，陳平經常被送回姥姥家——河北景縣的費洼。那是一片無山無水的鹽鹼地，但對於一個心靈敏感而豐富的孩童來説，卻又是另一番景象。陳平12歲那年，母親過世，被安葬在費洼，從此，那裏就成為一個孩子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牽掛。多年後，當他拿起畫筆，那個魂牽夢繞的“夢裏家山”，就成為他藝術創作中的一個重要母題。“費洼山莊”，也成為陳平心目中永遠的故鄉。

拿報紙練字，畫材料便宜的水彩和水粉畫，從課本裏找魯迅的文章編寫腳本畫、連環畫，跟曾景初老師學習版畫……每每他的畫作，能夠得到大人的賞識。陳平至今不能忘懷林鍇先生對自己的重要影響，是他將陳平帶進了詩書畫印的藝術世界。林鍇強調藝術家不僅要掌握繪畫技巧，還需要詩詞、書法、篆刻的全面修養。“詩書畫印缺一不可”“沒有詩就沒有思想”“以書入畫，營造畫面當中的書寫性”“篆刻印章起到平衡畫面的重要作用”等等，至今還在影響著陳平。而盧沉，則給予陳平最重要的人生機會：從中央美術學院畢業的陳平被分配到體育大學，盧沉親自帶著他去見李可染，最終把他調回了中央美院。

與懷斯的“相遇”，是形成陳平藝術語言的重要契機。和陳平一起學畫的幾個孩子當中，有一個是後來進入影視界的英達。15歲那年，美國藝術團訪問中國，英達的父親英若誠當翻譯，臨走前藝術團送給英若誠一本懷斯的畫冊，成為小夥伴們共同的精神食糧。一幅《1942年的冬天》給陳平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他學懷斯的色彩，借鑒他蕭條、冷逸的風格和土黃、深褐的灰調子，童年的生活體驗，少年人無端的愁緒，永遠懷鄉的情感，經由懷斯的啟發，點燃了陳平的自我表達與抒發。陳平將這些色調與情緒，與中國山水畫的筆墨語言相結合，在熟悉的中國山水畫中加入了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意境與況味。沿著這樣的方向，陳平尋找到了自己山水畫獨特的藝術語言。1987年，陳平的《費洼山莊》獲得成功，並由此開拓出他山水畫創作的一條新路。

在別人看來，在藝術探索的道路上，陳平一直走得很順。但在背後，卻是他多於常人兩倍、三倍的努力。他不善交際，少有應酬，將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藝術修養與創作技巧的學習中，全面提升自己的藝術境界與創作水準。畫畫累了寫字，寫字累了看書，寫詩寫詞再到後來寫崑曲劇本，為了篆刻腰肌勞損不得不住院，“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幾十年來，陳平始終樂在其中。陳平夫人至今還記得，年輕時生活不富裕，在中央美院教書的陳平，下午沒課時叫上夫人，騎著自行車興衝衝地跑到頤和園觀景寫詩。要下雨了，遊客們往外走，他們夫妻往裏走，雨下得大了，夫妻兩人背靠著背坐在長廊裏，用詩句抒寫著自己的鮮活感受。二三十年過去了，他們一直保持著寫詩寫詞的習慣，隨時將生活的感受記錄下來，並成為他藝術創作的素材。

這些年生活條件極大改善，生活節奏加快，有些藝術家再沒有時間寫生，即使去了也不過是拿照相機拍拍照片當素材。而陳平一年春秋兩季，堅持帶著學生們去大自然中寫生創作。少則十幾個人，多則幾十人，最多時有60多人，三五成群住在老鄉家裏。陳平的夫人則當起了同學們的“管家”，照料著大家的一日三餐，烙餅、包餃子改善生活。過慣了城市生活的人，在農村堅持一個多月的寫生，生活的艱苦和不習慣可想而知！但他們堅持下來，三年、五年、十年，陳平積累了一大批素材，創作了數量可觀的作品，而堅持寫生也是他的作品始終有著鮮活氣息的重要原因。

除了“費洼山莊”主題，陳平又開始從梅蘭竹菊入手，在學習傳統的基礎上尋找自己的花鳥藝術語言。賞梅，成為陳平的最大愛好。“12月，廣東梅花開了；到了元月，要到廣西看梅；而2月份，浙江、江蘇的梅花開得正好！梅不過江，花也是有氣節的。四川的梅花我帶回北京，種在家裏，只長葉子不開花！”一開始，他只看不畫，每年賞梅，將梅花、梅枝的各種形態爛熟於心，而後再化為筆下的梅花，自然不同凡響。他將梅蘭竹菊四君子作為畫家修養與人格操守的象徵，在對梅蘭竹菊精神關照的過程中，體現自己的人生追求。

陳平的藝術與生活是同一的，他將生活中的感受，融入到詩、書、畫、印的藝術創作當中，充實著當代文人畫的豐富內涵；而他敬業守德的職業操守、淡泊名利的價值取向、踏雪賞梅的生活志趣，使得他的藝術創作與人生態度融合在一起，展示出當代文人畫的深刻精神內涵。今天，陳平的個人畫展“費洼山莊”在中國美術館開幕，分為“夢裏家山”“書印相發”“瓷木有緣”“詩曲情懷”四部分內容，展示陳平繪畫、書法、篆刻、詩詞創作以及青花瓷器、筆筒、書房傢具的設計；而在恭王府上演的崑曲“戲中戲”，包括“愛梅”“賞梅”“護梅”“尋梅”四折，由中國戲曲學院演出，也成為展覽的一個組成部分，更為全面地展示陳平的詩詞功夫和生活情趣。從這全面的展示中，我們更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位藝術家的詩意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