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平•劉曼文談話錄
編輯/王靜
生命的才思
劉曼文(以下簡稱劉):我覺得作為畫家這個職業,有時候跟其他職業有很多、很大的不同。對許多職業來説生活跟工作是分開的,工作是工作的一種狀態,工作的一種思維方式;生活是另一種思維方式。可是藝術家的工作與生活是想分也不可能分開的,生活和藝術是聯繫密切的。我不知道你怎樣看待你的生活?我感覺你的生活是很溫暖、很溫馨的。在這背後呢?我似乎能感覺到你骨子裏的、內心裏的一種堅強,而我到你作品中去尋找這種堅強的時候,是在你的筆觸當中去找到的,並不是在情感上。你的情感是溫和的,但是你的筆觸是很硬的,這種硬的筆觸,我覺得源於你是一個內心很堅強的人,非常的堅強,這種堅強程度不亞於一般的男人。
閆平(以下簡稱閆):確實是這樣。我就是用筆觸表達一種信心,一種人生的感覺。都説女人是水,很感性、很溫和,生活需要女人是這樣的。但一個女人如果只有溫和,只有抒情的一面,真的是養不大孩子,成就不了什麼事情。咱們小時候家裏有時候會有那種重男輕女的思想。《木蘭詩》裏面曾寫:“生男勿喜也勿悲,生女也能壯門楣”,我想咱們從小接觸到的就是這樣,生活的過程需要很努力的。
劉:我一直有一個問題很想知道,你一開始就是想從事藝術嗎?我估計你是文革以後的第一屆的大學生吧?
閆:對。
劉: 79屆是吧,那時候許多人沒有考大學這種念頭,完全是一種自己的喜好,那你開始學畫的時候跟家人、跟環境有什麼關係嗎?
閆:好像沒有關係,我是從小學畫畫,其實從性格來講我是一個特別羞澀的人,特別不敢直接表達內心,但那時我覺得我將來應該是一個畫家!小時候特別喜歡舞蹈,喜歡芭蕾舞,那時候看《白毛女》裏的喜兒掂著腳尖兒細細的在舞臺上移動覺得特別浪漫。
劉:你的內心世界是極其豐富的!
閆:對,我想我就是那麼一個人。七歲的時候看電影,音樂一響我就哭得一塌糊塗,老師説你為什麼哭?不知道。後來趕上文革,家裏是反革命,心理一直特別壓抑,從小膽小不敢説話。終於找到一個自己喜歡的職業就是畫畫是不需要説話的,我現在覺得這個職業真是太好了,,畫畫既能養家糊口,又能表達心聲,而且不用和任何人合作,我覺得真是太幸福的一件事。
劉:你當時學畫時有正規學習的具體的渠道嗎?
閆:文革時期我參加了演藝隊,那時候就畫一點小東西。後來上了藝校,開始學素描。
劉:你讀藝校的時候文革期還沒結束?
閆:結束了,打倒四人幫是在76年11月份嘛。
劉:那個時期好像我們受教育的背景是相同的。每一個院校都強調現實主義!而且那個現實主義是典型環境下的典型人物。
閆:對,到了本科的時候開始創作,老師講到工人農民當中去尋找題材,從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是一種生活,要到工人、農民當中去體驗他們的勞動生活。現在想來雖然單調但是也有好的一面,就是不管畫什麼都要有感而發,而不能造。那時儘管學習的內容比較單一,但理想是很高遠的!我們每個人都真心喜歡畫畫,不像現在很多是為了解決考學問題。
劉:你在學生的時候能夠看到大師的畫冊嗎?
閆:能看到,但整體來説都是蘇聯的。。
劉:你是個好學生嗎
閆:我覺得自己很聽老師話的,但實際上可能也不是的。
劉:當時畫人體是很規範的,是按照模式提要求的,你當時會有一種叛逆的想法,會有一點不滿足嗎?
閆:其實成長過程中我特別願意讓老師滿意,但是內心裏也有某種程度的叛逆感,但不像現在那麼明確,這個模特就是為我服務,我要畫我想畫的那張畫。當時畫的東西是能不能像他,用什麼樣的方法能更想他
劉:當時教你的哪一類老師對你的影響大,比較符合你的追求?
閆:現在想本科的教育,生活流的東西教得不錯,他教你不要胡編亂造,要到生活當中去發現美好的東西,打好基礎是好的。但是從繪畫的角度來講,中央美院的老先生那時給我們上過課,我覺得他們這一輩人對我繪畫的影響是很大的。訓練我們繪畫的品位。美院的老先生每天上課都抱一大摞書,給我們解釋這副好,為什麼好,這個不好又為什麼不好,所以影響我繪畫的東西,一個是西方美術史中的大師,再就是美院的老先生們。
劉:這等於附中和本科學習把你引進了美術大門,到了中央美院才開始系統、的組裝。包括從造型、審美開始成熟,也開始出現你自己真正的作品?
閆:本科時大部分時間是去研究別人,自己創造的太少了,到了美院以後,面臨怎麼畫和畫麼的問題。同時,北京這樣一個文化環境,展覽多,,出國交流的機會也多,有很多的畫冊。
劉:你最早開始創作是中央美院學習以後不久開始的嗎?
閆:是的
劉:我當時對你印象挺深的。當時參加全國的一個重要展覽,許多人模倣有成就的藝術家,模倣國外比較流行的,當時古典風比較容易獲獎,但忽然間出現一個獲獎的作品,跟以往的類型完全不同。當時你那件作品引起很多人關注。因為在當時講生活的題材不是一個大主題,生活中情緒化東西也沒有被放在重要的位置,畫表現性在那時更是被認為沒有獲獎的可能,你恰恰突出了這兩點,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但的確很多人喜歡。我想喜歡大概是因為你當時表現出的一種特殊的激情。當時我特別感受到的是你的真誠,表現孩子和母親之間一種很內在的溝通,你有這種體驗,而且這種體驗絕對是男性畫家不可能體驗到的。沒有做母親的人也不會體會到,必須對母與子之間的連帶關係體會深刻,那麼細膩的感情才能表現出來,再加上你藝術上的一些天分和激情,我覺得當時的作品是很成功的。接下來你有了大量的創作,是因為當時觀眾的回應,讓你更有興趣追求下去,還是你內心原本就想追求下去?
閆:我當時就是希望畫這種感情,但它太昵喃,媽媽對孩子大部分的時間就是絮絮叨叨的,但是無論是生活還是藝術我都需要理性的 強硬的對比的東西,用理性的框架很粗曠的筆觸去對比母子關係。別人看到我作品中漂亮的色彩,那是我們生活中理想的東西,女人永遠嚮往著美好的愛情,舒適的生活,可是真實的生活大部分是非常的粗糙,極度勞累了一天,你筋疲力盡的時候,孩子睡著了,你看著他的臉就覺得特別高興,是吧!其實就是一分鐘,兩分鐘的快感,打動著你!畫《母與子》我真的希望用很粗獷的,很複式的顏色,像音樂那樣複雜交錯在一起。我希望表現出的是一個很健康的,永遠不敗的媽媽,因為孩子需要的母親就是那樣。後來《母與子》的題材畫了好多……我的孩子現在孩子長大了,,但母親血液中已經有了一種母性激素,這種感情已經不可磨滅。
劉:現在你的孩子現在已經成人了,你現在再畫《母與子》和當時最初畫《母與子》直觀的體驗應該是不一樣的,當時是什麼資訊,讓你到這個領域來的。現在的體驗要麼仍源自你內心,要麼是間接的,我不知道你是哪一種?現在你還是很激情地畫嗎?
閆:是直接的
劉:是直接的,是原來儲存在你內心裏的,還沒有釋放完。還是説你現在看別的母親和孩子,你在間接體驗,然後又回憶起和你自己相關的?
閆:也不是回憶,一個人當了母親就永遠是母親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這樣。我發現好多母親都是這樣,只要當了母親就愛所有的孩子了。 劉:你畫冊裏面有一張照片,我被你的題目打動,其實這張照片如果不加上你的這個説明,我根本不會注意。但是你確實有一個説明,這個説明讓我感動不已呀!“我生命中兩個對我最重要的男人——我的兒子和我的丈夫”。簡直是,我當時在家裏感動了好長時間,而且充滿了真實的情感,而且這種情感是永恒不變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其實這是一幅畫,這幅畫,這件作品也很重要了,充滿著情感。現實被你安排來,安排去,安排得還是很美好的。
閆:我現在覺得挺理性,別人覺得我很感性,沒有人覺得我理性。
劉:其實在你感性的背後是用理性來支撐的。我看你的小構圖,小的方面往往忽略,因為如果把油畫性和具體技法效果掩蓋掉,這些筆觸縮小了以後才能看出來你理性的成份。你在大的構成和框架下,中途會有變術,因為你每一塊,每一個空間,每一個地方的表現性是很強的,不是全部都限定在一定的地方,一定的空間,有時候你是在多變的空間環境下。
閆:是這樣的,走了一辨畫面,整個畫面是協調的。你改這一筆了,整個畫面就要跟著變化了,每一變都要有一個構成。這邊兒紅顏色跨度變大了,其他相對顏色也跟著,構圖上是黑白的小方塊,大的框架有了,但是色層沒有的。每一次局部的色彩變化都會帶來畫面得調整
劉:你在小的構圖的時候,比如説你在第一版小構圖的時候是把大的框架確定好了。然後還有一個畫面上具體的細節,你是在畫的過程當中隨著激情去變化。還有一個色彩結構。肯定是在畫面當中,這是感性去完成的。
姹紫嫣紅牡丹亭
劉:戲班子那一部分,是你對人生的思考,它與你整個人生觀、藝術觀是不是有連帶關係?因為在上海美術館做展覽之前,斷斷續續看過你的戲劇,還是不能完全替代你的母與子,看到那個展覽後完全取代了之前的印象,已經成熟為各自獨立的兩部分《母與子》與《戲班子》。
戲班子一部分我想應該孕育著你的成熟期,或者是將來很長一個時期要遵循的一種題材。而且你展覽的標題沒有用《母與子》,而是用“唱不盡的牡丹亭”,“唱不盡的牡丹亭”意味著是一個永遠、永恒的,我想這也是和你的人生觀、藝術觀有關係的。
閆:説實話,之前的《母與子》似乎對女人心緒的東西表現比較少,很多人覺得我是不是對女性關注少。《母與子》表達了我那一個時期,女人那種很堅強、付出的一種母愛的感情。而《戲班子》是豐富我女人心緒的另一個補充。
我其實常常懷念夢境,真的就像《牡丹亭》那個生命一樣。很多時候,比如説借助文學的東西表達一點思緒,中國戲文、戲曲,特別能夠表達中國人的情感。“牡丹亭姹紫嫣紅”,那叫板一齣來我就有一總對自己,對女人的感動,我畫了很多花,其實也是和戲班子攪在一起的思緒,我覺得花特別悲壯,不是那麼脆弱的,花兒敗了來年還會開。你看牡丹亭,年年唱永遠不敗,,我覺得崑曲好聽,大部分是因為的它的戲文,它的情節,所以我更注重戲文對我內心的影響,
我現在的情感可能更傾向於“牡丹亭”。我不是特別喜歡強勁的那種,像京劇亮相。我倒喜歡後臺的氣氛,原來插隊時,生活特別枯燥,農村的男人會對唱戲的女人打情罵俏,會叫她們大菊花、大玫瑰等等,很生,很猛,我受不了那種生活中粗糙挑逗。但一上臺,他們的嘴中會吐露出特別文雅的唱腔,對比特別大。令我感動。所以我覺得再窮的人,也有對愛情的嚮往,女人永遠是這樣,所以有唱不完的“牡丹亭”,我畫戲班子,不僅因為懂戲文喜歡看戲,我更多是被唱戲的人感動,可能我要畫一段時間。
劉:你學過戲曲嗎?
閆:沒學過。但是我上藝校的時候,我們旁邊就是京劇科。我感動於唱戲和生活的那種區別,是交織在一起,變為戲曲的過程。
劉:我想你骨子裏就有浪漫的情節,對美的追求慾望。所以看到戲文會感動,也許你很多同學不一定有那麼深的感受,我想這和你的追求是一致的,你不做畫家的話,沒準就去做演員了,學戲曲了也有可能。
閆:這我倒沒想過。
劉:你喜歡喜兒嘛,你覺得喜兒是最美的。
閆:我確實特別喜歡芭蕾舞。
劉:你覺得現實有時候有一點殘酷嗎?
閆:現實這個東西,如果按照社會所規定的女人形象去生活,你會覺得生活就是這麼真實,如果你有自己的想法它就比較殘酷
劉:你的《母與子》畫得是特別溫馨。但是在你《戲班子》這一類題材的作品中我感受不到溫馨,我感受到的是一種感傷的情調。而且很感傷,我看了以後覺得有一點辛酸。這裡麵包含很多,包含現實與夢想之間的一些交叉、一些對峙,尤其是在你的《粉紅色》裏面更是體會到一種感傷,不再是你其他的作品當中粉紅色體現出的一種溫馨、美好、漂亮,這裡麵粉紅色突然變得特別的感傷。我不知道我感受得對不對。
閆:特別對。那片粉紅,展覽“唱不盡的牡丹亭”原來的名字是“那片粉紅”,粉紅色其實是特別妖媚的那種紅,像玫瑰花兒的粉紅,粉紅百合的顏色,那種紅顏色特別好看,是那種人吃了會死,但你下次還吃的那種感覺。我特別喜歡,。這幅畫裏戲劇是理想,不是現實。現實當中的這些東西説人不可以悲觀,但是人的生命的確就是從生到死,從生下來那一天,你一定知道自己會死。但是每年的花開,每年的花落,每年長一次,那樣好看的東西,心裏總有一點酸酸的感覺。。
劉:你的“靜物”有一點值得一提,如果我看的話,我會把它做一類靜物看,跟你的《母與子》與《戲班子》是聯繫在一起的。你是不是借助畫花兒,來把現實、理想,所有方面都連帶在一起?女性主義的畫家選擇花作為載體的特別多,因為花很容易引起人們視覺上的聯想。還有一部分是純粹屬於觀賞性,這些在我們上海畫家裏很多,男畫家也有畫得很漂亮。但是你畫的花,色彩畫得很美,但不是很漂亮類型的,也不是在揭示什麼,我特別想知道你在説明什麼?
閆:許多人覺得我畫花特別美麗,他們不覺得我畫的花兒是一種心理需要,放肆的開。中國人還是很含蓄的,每次我畫花的時候都覺得特別放鬆。像這張畫——《懷春》。季節的變化對我來説影響很大,每年到春天的時候讓我有無限的希望和悲傷聚集在一起。
劉:從題材上剛才我們聊的基本上還是比較清晰,但是從風格上的追逐,前一時期和後一時期應該説還是有一點轉型的?你這個轉型是自己當時有一些想法,還是自然而然的,就是風格上的?
閆:風格上我覺得好像是我一直延續的,我們最開始畫就是很客觀地表述,然後接下來會出現畫什麼怎麼畫的問題,就是各種能力的融合,現在我很明確,要用繪畫的方式表達我的內心,要找合適的題材進行合適的表達。我非常主動地去做這件事,把我想畫的東西,想説的東西説出來,。
劉:我對你作品的一些標題很感興趣,我大體上把他們劃分為三類:你早期的部分,標題還是從現實出發,比如説《母與子》,或者是《光》或者是《朋友來了》,很單純,都是很現實、很平實的一些名字。發展到中間階段,可能是你內心世界波浪起伏比較大的時候,浪漫想像多了,有一些作品其實我特別喜歡,《去大海,去天邊》,我覺得這個名字完完全全是你自己臆想出來的,跟現實一點關係都沒有。其實結局都是想像,也不會有現實,也不會給你一個現實的,你描畫了一個小女孩,一種理想的化身,小女孩有你自身的追求嗎?像《小雨下個不停》其實是處在一種想像中,去想像那個雨給你帶來的情感。這部分和前面一部分相比是有所變化的,你中間還是有一個轉型,從觀念、視角上有所改變,從題材的選擇上與現實沒有一點關係。
閆:我們的生活當中不可能像鳥兒一樣飛,但是人人都渴望一種完全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