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湟河水
民和縣,地處黃河、湟水東出青海之要衝,鐵路西進青海的咽喉,在新石器時代是華夏文化發育較早的地區。境內出土過大量造型精美的彩陶,考古學上稱為馬廠類型文化。在我們中學背後的土臺原上就挖出過彩陶,我是親眼看見的。
土臺原下的黃土很松,記得那裏有一個極大的土溶洞,洞口足有兩層樓高,但越往裏走就越小,一隻小到彎了腰才能鑽進去,大人們都叫它無底洞。洞口“大廳”是我們這些小孩們嬉鬧的天堂。我們常玩的有文武二嬉。文嬉是徒手在黃土裏挖洞,武嬉則是一幫人分成對壘的兩組,每人抱一捧土坷拉相互攻擊。我天生膽小,所以不喜歡武嬉,更願意坐在高坡上幫大夥看書包。
湟水河十分湍急,河道間崖壁縱橫,紅色的激流一旦見到崖壁擋道就會像亢奮的野牛毫不猶豫地撞上去,在河谷間激起轟轟鳴響。儘管湟水河鬧得厲害,但河邊卻有不少平靜的水塘子,有的水塘子不但大而且深,天熱的時候小孩子三五成群地把衣服往柳枝間一搭就跳進水塘子去游泳,遊完泳又三五成群地潛到農田裏偷麥子。夏末,麥子都灌足了漿,把麥穗往火裏一烤,搓開麥穗,吹掉皮殼,一粒粒麥仁泛著晶瑩的綠光,放到嘴裏,又嫩又香。所有的水塘子裏都有大片的蛤蟆烏子(小蝌蚪),每到大雨過後,蛤蟆烏子搖著尾巴成群地聚集再水塘子的邊緣形成一條烏黑閃亮的裙帶。這時候我總是拿著一個廣口玻璃瓶在水裏一舀,幾十個蛤蟆烏子便收入瓶中。蛤蟆烏子長得很快,不幾天就會長出小腳,尾巴越來越短,背上的顏色也會漸漸地由烏黑變為灰褐。一天晚上,姐姐突然跳了起來嚷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原來瓶子裏的蛤蟆烏子都變成了小蛤蟆,撲棱撲棱地跳將出來佔領了整個院子。
那時候除了玩耍,就只有畫畫能讓我收心斂意了。
我是民和縣的小畫家,小學三年級時我就開始為學校畫壁報了。12歲時,縣裏組織工農兵美術創作組,我作為學生代表被選送到了縣文化館。那是一段快活的日子,首先不用讀書了,快活;其次住在招待所裏管吃管住,快活;再則可以天天涂塗抹抹,真是太快活了。創作組總共有十來個人,大部分畫的是批判“四人幫”歌頌黨中央的內容。我主要是在大紙上臨摹漫畫,偶爾也搞一點“創作”。我畫的一幅表現放學路上老師為學生撐傘的畫入選中央電視臺的兒童畫展,為此領導著實地把我表揚了一番。在縣文化館我最小,所以大夥都疼我。
跟我們住在一起的還有幾個唱花兒的大哥,沒事他們就帶著我到湟水河畔扯著嗓子唱。花兒是青海的山歌,在民和縣不管是放羊的還是種地的都能喊上幾嗓子,面對著湟水河,那悠遠嘹亮的聲音在峽谷裏回蕩,遇到山巒那聲音更會繚繞而起,在天空盤旋。
1978年全國恢復高考,中央美術學院在省會西寧設立考場。聽到這個消息,美術創作組一下子沸騰起來。只有我對大家的那股興奮勁感到莫名其妙。一天黨支部書記把我和另一位姓高的老師叫到一邊嚴肅地説:“組織上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縣裏決定派你們兩個代表全縣美術工作者去考大學,你們要全力以赴打好這一仗。”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領受如此重大而光榮的任務,一種莫名的情感衝上頭腦。我嗖地站起來大聲喊道:“保證完成任務!”其實任務是不可能完成的,當我面對滿滿好幾個教室的考生才知道什麼叫“考場如戰場”。
二 靜安公園
靜安公園如今已是一大片開放式綠地了,20年前這裡可是要收門票的。兩塊草坪、一汪池塘,紅磚墻圍了一圈便成為公園,因為地方不大,所以門票只收三分錢。公園裏順著大門夾道矗立著兩排參天的梧桐樹,這兩排梧桐樹我畫了不下十遍,素描、水粉、油畫都畫過。這是靜安公園的標誌。
1978年我拜周竹湘先生為師,他是我舅舅的岳母的湖北老鄉。周竹湘先生那時已經六十多歲了,他一生引以為豪的就是他曾是徐悲鴻大師的學生,他時時會提起徐悲鴻是如何教他們的,他還會講到徐悲鴻身邊的一些人——吳作人、呂斯百、孫多慈等等。後來當我讀中國現代美術史的時候發現裏面的很多人好像都是周竹湘先生説起過的,可惜先生仙逝已久,無從向他請教更多了。
周竹湘先生是在靜安公園給我上的第一堂課。他面對著一棵樹坐下來,周圍立刻圍上來許多人,他並不在意,從容地拿起我的畫夾,選了支棕色的炭精棒,鋪開紙,刷刷幾筆就勾勒出一顆活生生的小樹。他對我説:“等你把靜安公園的樹都畫遍了就應該有點體會了。”從那以後,我每個星期天都到靜安公園畫畫,一直到考進華山美術職業學校。
那時候靜安公園十分熱鬧,不説打拳練劍的,光是學藝術的就有吊嗓子的、吹喇叭的、拉胡琴的,我們畫畫的少説也有一二十個。這幫畫畫的人中年紀最長的是一位瘋瘋癲癲的老太太,大家都叫她洪老師。不管天冷天熱洪老師總是披一件好大的披巾,那披巾拖著長長的流蘇上面還繡著幾多大團花,從遠處望去只見偌大一團花飄來蕩去。洪老師喜歡和小孩扎堆,我們跑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她看著我們畫畫少不得要指指點點,説得起勁了就抓起筆來示範。小孩們都嫌她煩,有時候乾脆對她吼:“你別過來!”她也不管,自己背著個畫夾,悠悠蕩蕩地跟著,等別人坐定開始畫畫了,她就又湊上來。
畫速寫是公園裏的必修的功課,幾乎所有的人都把速寫畫在一種黃灰色的新聞紙上,在新閘路的利民紙張商店裏花一角二分錢就可以稱一斤。我每次都是稱兩斤,這樣大概可以畫個把月。記得那時候我們常看的幾本書是《門採爾素描》、《尼古拉•費欽素描》、《徐悲鴻素描》、《倫勃朗素描》。我最喜歡尼古拉•費欽畫的頭像,有時候也會情不自禁地模倣上幾筆。我按照周竹湘先生的要求把炭精棒的頭磨成個楔型,這樣既可以涂大塊面又可畫細線條,一天下來能畫二三十張速寫。如果要畫人像,大孩子們會去跟公園遊客商量:“麻煩您坐十分鐘,我們給您畫個像好嗎?”通常人們是願意的。一旦模特兒坐定,呼啦啦地就會圍上兩圈人,裏面一圈是畫畫的,外面一圈是看畫的。
春去秋來,朋友們都陸續考進了中專、大學,靜安公園突然寥落下來,儘管這裡的秋天依然如少婦般綽約旖旎,但來此畫畫的人越來越少了。去年秋天我特意帶著兒子到靜安公園賞梧桐,竟然沒看見一位畫畫的人,心中不禁十分悵然。
三 海螺溝
十多年來,一個雪白的影子時常不期然地在我的夢裏浮現,他靜靜佇立著,無聲的慈祥和莊嚴傾灑過來滋潤著我的心田,週遭繁華的燈火反而讓我更加執迷于他的出現,那就是貢嘎山下的海螺溝……十五年前我遊歷過的冰川。
1988年深秋我獨自一人揣著僅有的400元積蓄遊歷四川,聽説貢嘎山下有個名叫海螺溝的自然風景區,那裏“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山下種芭蕉,山上凝冰川。似乎有一個神秘的聲音在向我呼喚:來呀,來呀!於是我從成都出發,宿雅安,翻二郎山,渡瀘定,到摩西。再從摩西騎一天的毛驢到達一號營地,至此就算正式進入海螺溝了。
海螺溝是地球上少有的低緯度現代冰川,其最大的特點是14公里長的冰川中有6公里插入森林地帶形成冰川于原始森林共存的奇景,冰川末端的海拔高度僅2850米,比貢嘎山雪線還低1850米。由於十幾公里內忽然拔起幾千米的巨大落差使海螺溝形成了明顯的多層次氣候帶、土壤帶和植物帶,從亞熱帶到寒帶的野生植物都能在溝裏看到。剛進溝的時候迎接我的是棕櫚、翠竹。往上是足有兩層樓搞的杜鵑花樹和結滿了橘黃色小果實的沙棘樹。再往上是各種説不出名的參天古木。抬頭仰望,蔭翳蔽日,陽光只能從枝葉的縫隙間擠進來,怯生生地投射到腐木橫陳的草地上。當黑森森的松林包圍過來時,就説明我已與冰川處在同一海拔線了。白雲與飛瀑共舞,溫泉與冰河共流,鳥兒委婉的歌聲伴著嫋嫋的薄霧在山林間盤旋。一路風光美得難以用語言表達,更無法用繪畫表現,我覺得最好的是用手裏的照相機記錄下一幕幕動人的景色。面對黑松白雪、激流飛雲,我得意之際竟失足跌進了冰川河。幾番掙扎,命是揀了回來,但照相機和膠捲都泡了湯。
出師未捷,返回成都。我決意修好照相機再進海螺溝。這時已是12月份的封山季節,我請了一位彝族姑娘做嚮導,她盛裝打扮,説這樣才不會被山鬼抓去。逶迤行進了兩天來到了冰川谷底,貢嘎山主峰和大冰瀑布已躍然在目,彝族姑娘説:“女人不能再往前走了。你過了冰川,在坡上就能看到整個大水瀑布和貢嘎山。不過在那邊掉進冰洞就得死,迷在霧裏也得死,遇到冰崩更得死。要是三天沒見你出來,村裏會有人來找的。”就這樣,我一個人走進了冰川,這一天是12月4日。
下冰川時還是風和日麗、晴空萬里,可彝族姑娘走後不久就有一簇濃密的雲團從下游悄悄地壓了上來,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周圍已是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了。我仿佛被圍困在恐怖的夢魘裏,身體似乎在失重中向外擴散。我生怕自己飄出去,急忙蹲下,摸索著身上的傢夥,帳篷在、柴刀在、饅頭在,最重要的是腦袋也在。霧越來越濃,我的眉毛和鬍子上都結滿了水滴,眼睛幾乎睜不開,但呼吸間卻感到一陣陣清涼從鼻孔沁入心脾。慢慢地霧開始散了,忽然一座閃著銀光的雪山影影綽綽地呈現出來,山的周圍瀰漫著一圈淡黃的螢光,山影和著霧氣化作氤氳在黃昏的陽光裏蒸騰,我知道這不是海市蜃樓,這時貢嘎山旁的一座輔峰,一座真正的雪山。這座山腳下的一小片坪壩就是我的目的地長草壩。
長草壩是海螺溝冰川上游崖壁上的一條狹長邊緣,它正面直對著貢嘎山和大冰瀑布。我穿過冰川,攀上懸崖,開始安營紮寨。我找了塊開闊平坦的雪地,從周圍砍來許多松枝,小的墊再帳篷底下,大的推起來點篝火。我不知道我點燃的是不是長草壩上的第一堆篝火,但這卻是我心頭燃起的第一把聖火。天開始暗下來了,殷紅的太陽慵懶地躲到了貢嘎山的背後,雪山變得黝黑,森林也變的黝黑,然而不甘寂寞的晚霞卻再這時燃燒起來。雲煙滾滾飛龍走蛇,一條條火紅的雲霞再西風的勁吹下從山後竄起,“燒”遍了天際。天上的火、地下的火、心裏的火瀰漫在一起,竟不知眼前的一切是真還是幻。
轟隆隆……轟隆隆……低沉陰鬱的冰崩聲在黑漆漆的夜裏述説著無奈的離別。人總是要死的,就像積雪崩解為冰川。冰雪融化了我們知道它的去向,可人死後會到哪去呢?天上的星星沒有給我答案,身邊的寒流卻讓我更強烈地意識到現實生命的存在。腳上的帆布鞋已經成了冰砣,包裏的饅頭也凍得跟石頭一樣,我冷得實在無法入睡,就從帳篷內探出頭來,仰望滿天星斗又想起來生死問題。轟隆隆……轟隆隆……,低沉陰鬱的冰崩聲依然在黑漆漆的夜裏述説著無奈的離別。生從何處來,死往何處去?我百思不得其解。
天色黑沉下去,黑得失去了深邃的透明。星星悄悄地隱去,好像在説:太陽要出來了,我趕緊衝到懸崖邊,面對著貢嘎山屏住呼吸,以最虔誠的姿態恭候晨曦的第一道曙光。
太陽出來了!我的心怦然激蕩起來。只見貢嘎山頂現出一點金紅,這紅色慢慢地向下流淌直到染遍整個山體。山就像剛出爐的金塊通體透明、渾身鮮亮。貢嘎山放射出萬道金光,這金光穿透了冰雪、穿透了森林、也穿透了我的心。貢嘎山就像一位天國的帝王與太陽探討著宇宙的法則,他以無限慈愛與悲憫呈現生命的壯麗與莊嚴,因為他知道山腳下有一個微小的生靈企探著生命的真諦。
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日照冰山”是貢嘎山給人類的禮物,它能給我們以無限的遐想和啟迪。這又讓我體會到了為什麼藏族同胞每當見到貢嘎山都要脫帽長嘯、深躬致敬。
遊海螺溝對我來説不僅是一次生命的壯遊,更是一次靈魂的滌蕩。十五年來,每當貢嘎山那雪白的影子從我夢裏浮現時,我都會油然生出無限的喜悅,再靜謐與安詳中思考“……生從何處來,死往何處去……”
四 石門二路
再過些日子就要動遷了,我和我的家人將無奈地離開這居住了十二年的老屋……這是我老祖父購置的産業,70年來一直庇護著李家的子孫,正所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剛住進來時,院子裏的一棵粗大的白玉蘭樹足有四層樓高。早春,樹葉還沒有暴芽時,滿枝滿丫奶白色的玉蘭花在烏黑樹榦的映襯下煞是好看。如果再下點小雨,那個香啊,會隨著雨滴滴灑下來,落得人滿身清爽。
1993年,不知什麼原因那棵老樹竟然萎死了。那年春天我和曹瓊結婚,為了紀念,我們將爸爸養的一棵盆景雀梅移種到院子的泥土裏。説來也怪,原來那雀梅的葉子僅黃豆般大,而樹一落地枝葉就瘋也似地長,不到一年就過了膝蓋,現在已超過2米,儼然是一棵大樹了……
還有那棵盤根錯節的紫藤是我住進來時種下的,我親手為它搭了座很高的棚架,那時想它總有一天會長上去的,現在它不但長上去了,而且鬱鬱蔥蔥的,每年都能貢獻一棚白紫相間的鮮花,影影綽綽,讓人心曠神怡。院子裏的一切能帶走嗎?想著,眼睛變得濕潤了……
我結婚時爸媽把他們住的那間屋子騰出來給我們作新房,那是家裏最好的一間房子,陽光能從早上一直照到傍晚,打開房門,院子裏花草的清香就撲也似地闖進來讓房間總是香噴噴的,兒子李天樂出生後,屋子裏又多了一股奶香氣。
1991年到1995年我的油畫大多畫在木板上,而且都很小,後來父母又騰了個房間給我作畫室,於是我開始畫大一點的油畫。1995年我開始畫《月亮蛇》系列時就用一米見方的大畫布了。
我的畫室有二十多平方米,靠西面的墻放了一整排書架。我喜歡買書,其實買回來的書大多數沒好好讀過。書在架子上豎著放滿了再橫過來往縫裏插,橫的也插不下了,就揀出來一些打包了事。我現在不敢上書店,生怕管不住自己,又背回許多書來。
我的習慣是夜深人靜時賞畫讀書。我常攤開懷素、八大、弘一的書法,靜靜地體會他們性情與境界。懷素上人豁達放逸、豪邁不羈;八大山人聰穎靈秀、奇異怪譎;弘一大師寧靜平和,澄澈遼遠。正所謂文如其人,見字如見其人,畫也一樣。畫畫是畫自己的心啊!真是畫畫跟做人一樣,有的人嘩眾取寵,別人喜歡聽什麼他就説什麼;有的人聰明伶俐,既討好別人也不得罪自己;也有的人犟頭倔腦,好像天下只有他自己而沒有別人,成天到晚自説自話。我倒情願對那犟頭倔腦的壽頭抱有幾分敬意。好的畫畫的人應該是很孤獨的,不善或不屑與大眾為伍,也不善或不屑用其他方式表達自己,他只有那一點屬於個人的小技藝,難道他不可以真實地表達自己嗎?儘管他多麼地與眾不同。
我一般都在夜裏畫畫。在書架對面橫著一塊整張的夾板,近年的紙上作品大多數是在這塊板上畫的。我畫畫都很即興,所以我喜歡把所有畫畫的東西都攤著,一旦有什麼想法提起筆就能畫。我還有個習慣,就是階段性地創作。一個想法我會醞釀很長時間,而畫的時候會很快,畫了一批,然後再慢慢地修改。
……
眼看著我那既看不懂又賣不掉的畫越積越多,老父親免不了要嘮叨幾句:“文藝要為人民服務,如果畫出來的東西人人都看不懂又有什麼用呢!”我確實無言以對。老爹説的沒錯,但是懷素的字有幾個人看得懂?畢加索的畫有幾個人看得懂?。畫是我營造的個人世界,我歡迎人們來做客,我渴望別人能欣賞我的作品,我也會儘量用一些翻譯性的語言去解釋我的作品。我的世界如果能成為一座小茶坊,雅聚的人雖然不多,但有一二知己神交漫敘,足矣!
這些年來,公家的工作佔掉了我的大部分時間,我幾乎每天都是早出晚歸,沒有時間讀書;沒有時間娛樂;沒有時間管兒子,滿園的花木和馨香似乎也與我隔膜起來。人生辛辛苦苦忙了一輩子為了什麼?有些高境界的人也許是認為工作是人類高尚的追求,然而,工作對於我來説卻是一種無奈的選擇,我更樂意窩在老屋裏翻翻舊書,畫點閒畫,偶爾與來的客人扯扯閒談。做得到嗎?很難。
五 布魯塞爾
布魯塞爾不是座鮮亮的城市,她歷史悠久,歲月在城市的面龐上刻下了無情的印痕。布魯塞爾人注重自己的歷史,他們不願意輕易地抹去歷史賦予他們的光榮與夢想;再者經濟發展和城市管理的相對滯後也難免不讓輝煌以逝的貴族略顯羞澀。深入布魯塞爾的小街道,你會發現許多鋪面無奈地空關著,破敗之氣油然升起。
布魯塞爾又是一個“理想主義”氾濫的城市。所有新鮮離奇的思想和行為在這裡既被充分寬容又被無聲無息的湮沒,就像一壺清水,在沙漠會被視為珍奇,而在大海那又算什麼呢!就在這樣的城市裏,一個中國人,確切地説是一個比利時中國人正在做著一件“理想主義”事業……用當代藝術凈化自己的城市。
這傢夥叫翁立平,一個典型的藝術家和“理想主義者”。他到布魯塞爾雖然只有十年,但他和布魯塞爾已經融為一體了。他身上有許多布魯塞爾市民所獨有的特徵。四年前他在CRANDS CARMES小街盡頭擁有了一幢四個樓面的單元小樓,從此他快樂地背上了一身債務和義務。為了保護街區的風貌和寧靜,他和鄰居們向政府請願,贏得了六年內政府不在此街區發展旅遊商業項目的“重大勝利”;為了提升街區的文化品質,他和兩個高鼻子的布魯塞爾小夥自發地組織起一個社區藝術機構——MAGAZINS asbl。
MAGAZINS asbl 是翁立平和他的夥伴們創造的法語詞,如果一定要翻譯,大概可以解釋為“定期展示的窗口”。MAGAZINS asbl要做的就是尋找到閒置的鋪面櫥窗,然後定期地邀請藝術家在這裡展示作品。現在MAGAZINS asbl 在布魯塞爾中心城區擁有五個櫥窗,三年來已經有200多位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在此創作和展示了他們的才華。
聽説我要到歐洲旅行,翁立平給了我一個十分誘人的建議——到布魯塞爾MAGAZINS asbl的櫥窗做一個展覽。當翁立平打開鋪面的小門説:“這地方歸你了。”我著實吃了一驚。50平方米的鋪面被兩堵破墻分割成裏外兩間,外間約16平方米,東、北兩面墻各有一扇朝街的櫥窗,屋內所有的墻被涂成了黑色使裏間即使在白天也是黑洞洞的。地板上有厚厚的一層黃沙,那是以前的藝術家留下的。更慘的是鋪面外墻漆跡斑駁,兩個噴畫的圖形不知是展示的作品還是惡作劇的手筆。我實在沒想到離撒尿小于連銅像僅百十米的地方竟如此這般景象。
我問翁立平:“開幕式能來多少人?”翁説:“沒有開幕式,從現在起就可以接待觀眾了。”
在這裡我向布魯塞爾人展示什麼呢?
……
絢爛的陽光透過大教堂的彩色玻璃投射到我身上。站在高懸的十字架下,我仿佛得到了冥冥中的靈感。為什麼不從古老而永恒的故事中去尋找新的啟示呢?對了,就是它——《最後的晚餐》。
《新約全書》的“馬太福音”、“路加福音”、“約翰福音”都有記載:逾越節的前一天,耶穌知道自己離世的時候到了,就吩咐門徒在耶路撒冷預備筵席,這是耶穌和門徒們在一起吃的最後一次晚餐了。耶穌拿起餅,掰開分給門徒,説:“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捨得,你們也應當如此行。”飯後,耶穌又拿起杯子,説:“這是我的血所立的新約,是為你們流出來的。”然後,耶穌又為門徒們洗了腳,説:“我向你們所做的,你們明白嗎?你們稱我為夫子,稱我為主。但我尚能為你們洗腳,你們也應當彼此洗腳,我給你們作了榜樣。”
耶穌給我們作了榜樣。今天,我們用什麼樣的生活態度來面對耶穌的教誨呢?
一種強烈的責任感讓我涌動起生命底層的激情,我要用最原始、最有衝擊力的形式來喚起人們心底的良知。在這16平方米的屋子裏我要營造一個“自省空間”,讓路過的人們能和我一起對著耶穌的精神解剖自己的靈魂。當代造型藝術在表現形式上突破了傳統的平面和立體概念,創作時往往把作品環境化,形成作品與觀眾互動的開放空間。有時也可能把作品時間化,觀眾可以在形象推移、事件發展中體會作者的創作意圖。
我在小屋的墻面上釘滿了廢舊報紙、雜誌和從中國帶來的宣紙、毛邊紙,厚重的色彩和狂放的筆觸將耶穌十二個門徒澎湃的心理強烈地給與外化,紅、黑色的基調在屋內形成了肅穆而莊嚴的精神磁場。約翰、彼得、多馬、老雅各、腓力、馬太、達太、西門、巴多羅米奧、安德烈、小雅各、猶大佈滿了一圈,除了手握錢袋在門口戰戰兢兢的猶大外,其他的門徒都面目不清。我們不需要認清他們是誰,他們只須見證,見證耶穌的教誨,見證我們的真誠。
在屋子的正中央,我置放了一張鋪著潔白臺布的桌子,上面怵然呈放著一隻淌血的麵包。從天而降的一襲薄紗連結起了歷史與現實,天堂與人間。耶穌的肉呈現在我們面前;耶穌的血呈現在我們面前!這血從桌面一直流到地上,在沙泥中凝結。耶穌是為誰流血啊?
也許世界上不可能再有耶穌降臨,但真、善、美難道不就是耶穌的靈魂?平等、博愛、奉獻難道不就是耶穌的精神?無私、無畏難道不就是耶穌的情懷?
我不是基督教徒,但我願耶穌復活在人們的心底!
2003年3月于上海市石門二路154弄65號
謹以此文作為對即將消失的老屋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