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英
有一次參觀一個畫家的展覽,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這個畫家很有意思,他到鄉下采風,不是像慣常的那樣畫一堆農民的頭像,而是和農民一起作畫,他畫一幅農民的頭像,農民也畫一幅他的頭像。畫出的時候還把他的畫與農民的畫並置在一起,一邊是他畫的那個農民,一邊是那個農民畫的他。農民從沒有畫畫的訓練,在他的鼓勵下戰戰兢兢地畫了“完全不像樣子”的東西。農民的年齡、性別各不相同,畫出來的東西也有很大差異,有些畫得還像個人,有些則只像個符號,有些還抓住了一些特徵,如畫家的長髮和鬍子;有些畫得很小,有些畫得很大。畫家的形象在農民的筆下千姿百態,但你很難看出畫家是什麼樣子,卻會感受到一個農民從一種原始狀態感覺世界的方式。相反,對畫家畫的農民的形象不會有什麼期待,因為中國的藝術院校培養出來的人畫出來的都差不多,即使有些變形,也是那幾個變形的路子。
農民的畫為什麼吸引你,是因為你看到的不只是這張畫,而是透過天真的眼光看到一個真實的生命,這是一種原始的生命狀態,這種狀態早已離我們而去,當我們的生命被現代社會異化為“非人”時,面對這樣的東西而感到一種生命的回歸,就像看那些真正的兒童畫,仿佛回到自己的童年時代一樣。如果是一個畫家的作品,即使是很簡單的素描或速寫,你看到的都是各種作畫的規則,各種風格的影響,用那些熟練的線條記錄的形象實際上也是記錄的規則。這其間並沒有審美趣味上的價值高低之分,原始的、笨拙的線條並不優於熟練、優美的線條,不能識別的形象也不優於準確的形象。其價值在於生命的體驗,在於尋找回歸的自我,在現代文明日益消解人的自然本性的時候,這一點尤為重要。在重讀雷子人的作品時,也是同樣的感受。
自現代主義藝術以來,西方很多藝術家都在追求表現人的自然的、原始的狀態,用以抵制現代文明對人性的侵蝕。稚拙、天真、原始、圖騰等各種形式都是為了追尋失落的人性,但都是從語言的反叛和形式的創造為起點。雷子人當然已遠離現代主義,他更接近的是後現代主義,這並不是説他採用了什麼後現代主義藝術的樣式,而是一種非現代主義或非形式主義的經驗。這麼説好像用了一個很大的題目,實際上還是很簡單,也就是説,他是從自己的經驗出發,一步步地回歸自我,這個自我是大自我,即原始的生命。這個過程並不簡單,他不是像米羅或亨利•摩爾那樣直接搬用原始的樣式,或用水墨來抄襲古代文化的符號,在他的畫中看不到一點符號的痕跡,同時也看不到做作的痕跡,一切都非常自然。
自然狀態的價值是在日益脫離人的自然本性而成為異化的、物化的人時體現出來的,但從文明狀態回歸自然狀態卻不是容易的事情。像雷子人這樣,生活在城市裏面,受過嚴格的學院訓練,很難想像,他白天在畫室裏做出原始的畫面效果,晚上又坐在酒吧裏面聽搖滾。那不是一種真實,只會導致樣式化的形式。雷子人一開始就沒打算這麼做,他是從記憶開始的。我們假設他從農村來到城市,由一個自由的天然的人變成規矩的人,這個規矩不僅指學院的訓練,也指生活的方式。甚至當他與原來的追求目標越接近的時候,也越不自由,越遠離自己的本質。對於現狀他可能無法改變,在他的理性意識中,他仍然是要成為一個城裏人,成為一個專業藝術家,但在他的潛意識中卻有一種呼喚:回歸自然,回歸本性。這種呼喚在他的創作中很快顯露出來,那就是他的田園愛情題材。這個田園當然是很寬泛的,不一定指鄉村,即使是都市中的田園也是一種嚮往。在雷子人的這類畫中,潛藏著兩個主題,一個是回歸自然,一個是愛情。從表面上看,田園只是一個背景,愛情在自然中自由地展開;實際上,愛情具有與自然一樣的性質,是人性的最本質的體現,愛的“野合”是人與自然的完美統一。正如自然相對於都市一樣,愛則是相對於人的異化。由此,我們就能很自然地把雷子人的畫從田園轉向畫室。
雷子人的田園題材還是比較表面的,雖然畫面很有味道,但離原始狀態還差得遠,因為還沒有找到語言的原始性。雷子的人體題材是在讀研期間畫的,他從院外回到院內,人體題材實際是畫室的作業,這兩類題材也是雷子人在人生上的兩個階段,兩者之間好像沒什麼聯繫。實際上聯繫是很密切的,雖然沒有了田園,但愛還存在,不過愛在這兒轉換為性。人體藝術是離不開性的,但傳統的道德意識總是小心把它掩蓋起來,只留下美的外殼。雷子人的人體已經不是作業的概念,他把人體作為原始的、本能的生命存在來表現。在那些作品中,造型的準確、筆墨的關係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把人作為本能的生命存在來表現時,自身的本能意識也投射在作品上,那些不準確的形,粗野的線條和筆墨都統一在生命對生命的發現之中。可能是這批作業的啟示,雷子人很自然地把這種發現運用到新的創作中。事實上,性愛並不是雷子人的真正主題,他是通過性愛把人還原到本能的、原始的生命,當我們感受到其形式的表現力時,他實際上也還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形式來自於他的生命體驗,這不是對現實生命的直接體驗,而是對生命本能的體驗,所謂原始狀態,就是指他的藝術産生在這種還原的過程中。他的作品調動起我們的生命衝動,我們才會被他的形式所感動,他所具有的,正是我們缺失的。
這是我在看雷子人的近作,包括他的陶藝作品時的一點感想,他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他的畫和別人的不一樣,而別人的都有太多的一樣。這種不一樣就像我們看一個農民作畫,你無法期待他會畫什麼東西,因為那兒潛藏著真正的本能的生命,而我們自身被一樣的文明所同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