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樓
人,皆有所求。
最容易得到手的東西,往往是我們所求之物的表皮。另一方面,人也最容易把那些表皮當作精髓而死守著。比如,掙得了幾文大錢者,便希望旁人將自己歸入商人之列。由此,其掙錢的勁頭會更大。再如,辨識出七八個僻字者,便希望外人把自己比作文人,由此,其檢索怪僻字的習性或許會演化為嗜好。凡此種種,無須多列舉,耳聞目睹者自明其理、自識其人。這一切,只説明一點,人在某些念頭的驅動下會做拼命的事情。但是,這般玩命卻不見得收穫多少。
兵家之道並非舞劍之道,商家之道並非聚財之道,治家之道並非謀官之道,同理,畫家之道也非繪像之道。
做什麼事情都必定要受累,兵家求兵道,有一番苦要吃,武士求劍道,也有一番苦要吃,所謂“不信沙場苦,君看刀箭瘢。”此言不假,很是可信。但是,話説回來,吃苦、悟道既是兩碼事,也是一碼事。吃了苦的未必就悟得出道,悟出道的則一定得先吃苦。現實中,有些人能夠相對輕鬆地將吃苦、悟道捏合在一起,而有些人卻終其天年也難以做到合二為一。這似乎是一個定數,現在看來,有不少事情的確還必須用這個概念來解釋,若是不承認這一點,我們很可能要在困惑之潭裏越陷越深。很多人在吃苦受累之後,依然是道行膚淺,並沒有從苦累之中領悟出多少根本性的東西。何以如此?有時,吃進肚子裏的東西並不會被消化掉,這是其一。其二,那入口的東西本身就沒有什麼養分,之所以還在不停地吃,僅僅是因為這些人有一種活動牙口的習慣,很像是女孩子嚼口香糖,玩耍罷了。
當然,這只是旁觀者的看法,當事人不這樣看,從不。他們總以為,苦累辛勞終究是要轉化的,而且,還總是向著其人所希望的方向上、目標上轉化。因此,當追求的結果不為他人所認可時,便要生出抱怨與激憤,暗地裏斥責他人不識真貨,比如一心想著成名成家者。當追求的結果似已為他人所認可時,便開始逞強鬥狠,比如略微有了些名氣的人。在這兩類人之外,還有另一類人,當其追求的結果連自己都難以認可時,便要糊弄事情了,比如平庸而又心有不甘者。我看,若以長遠一點兒的眼光來推斷這三類人最終的成績,説到底,都難以成就大器。這無須再憑藉一整套綜合性標準來判斷,單單觀覽其人之心氣,足矣。
大凡,人只要做事情,就必然暴露性情。反過來説,彼人與此人之所以會具有不同的性情,根源於彼此志向的不同。豪放者,劈山裂石。謹慎者,把脈問診。精細者,刺龍繡鳳。機巧者,出官入宦。孤傲者,舞墨涂丹。在這裡,別的姑且不論,單説這群舞墨涂丹的孤傲者,也就是文人,包括作文與作畫的。在我看來,作文其實就是作畫,作畫其實就是作文,其二者所表達的東西均不外乎自然與人、人與人之間的某種感應,文與畫的區別只是形式上的,而不是實質上的。但是,相對客觀地説,畫之根卻在於文,在於文中所含的道。因此,欲想覺悟作畫之道,必先明瞭作文之道。老實説,我們想像不了識不得文而卻作得畫者究竟會是個什麼樣子。前輩曾經説過,君子濟時,文章是本。我以為,作畫者亦當屬君子一列,故而,作畫也應該是濟世風、賑人倫的。對此,作畫者不可不察。古人道,文章關乎人之本性,見識高遠而才氣劣者,論理週全而文采窒礙;才氣博大而見識淺者,字句佳美而滋味慘澹。應該説,一幅畫作就是一篇濃縮了且形象化了的文章,所謂畫如詩是也。因而,議論畫作之品位,其實,也就是在議論作畫男女之才與識。就一般意義上説來,集才識于一身,很難得。倘若二者真的不可兼得,我以為,但求事理,不問形骸,釀造滋味,捨棄容貌。因為,兩相比較,求得事理滋味更容易促使人靠近道,求得文采佳句更容易促使人遠離道。
道,即清正、純粹、蓬勃的終極活力。老子所謂,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換句話説就是,人最終能不能悟道以及悟道之深之淺,完全是由其人自己的性情決定的,與環境因素無甚關聯。勤於問詢、樂於親近之人,更容易接近道。悟出一二者,自會從中咀嚼出無盡的滋味。
認識雷子人很多年了,也閒聊很多年了。從其于中央美術學院大學畢業至其讀碩士讀博士這一過程中,我們之間的閒聊似乎一直沒能免。談公務,談家事,談時尚時弊,談鄉里城裏,談桃花之似頰,談柳葉之如眉,什麼話題都拿過來便談。但是,卻不怎麼談及藝術本身,準確地説,不怎麼談及藝術創作的規矩或規範。或以為,藝術創作所遵守的一般規範或模式用不著大談特談,談多了反倒使人在尋求藝術表現力的時候顯得刻板。無疑,任何規矩之類的東西都有其弊端,在藝術創作歷史中沉澱下來的這規矩、那規矩也不例外。時刻不能或不想忘掉它乃至抱著它不放,勢必要把藝術創作引向僵硬化、表面化與雷同化。人若是總在這些規矩之轉机圈圈,那麼,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真正觸及藝術的本質與源泉?我以為,或許只有在睡夢裏能夠觸及,子人以為,當在猴年馬月。的確,藝術的本質與源泉大多就存在於這類不著邊際的閒談漫議之中,存在於遊蕩八方觀覽萬物的感懷之中。誰能悟到最為基本的這一點,誰才可能創作出敵古之作。説句不客氣的話,整日藝術七藝術八的,終了,能不能超越紙上談兵是要打問號的。
説來多少有點兒僥倖,雷子人至今還沒有擺脫世俗環境的攪擾與煩勞,其在供職之所,今天得做這樣,明天得做那樣,可以説,依照公認的分類,沒有哪樣是歸屬於藝術範疇的。這是一點。另外一點,其周圍也凈是些不懂藝術且不問藝術的人,因此,少有人與其討論藝術問題,即便勉強算作是討論,也討論不到藝術規範上去,更討論不到技藝細節上去。我以為,這對子人來説是一件好事,其身邊的這些人、這些事均于無形之中幫了子人的忙。因為,這一切才是生活的原本,他親眼所見的勞苦與舒適、險峻與坦蕩、超脫與鬱悶、豪放與任性、機巧與幽默等等,一言以蔽之,現實中本色的正與本色的邪,都是藝術創作的根。假設子人始終是在藝術圈子裏滾,説不定,他早已陷在了酸氣十足的大坑裏,而且,或不知自拔。其實,身處世俗環境裏,最能讓人體會藝術創作所需要的千般姿態、百般滋味,體味得久了,人自然就會當樂則樂、當哀則哀。子人經常談起在街巷市井遇到的人和事,有令其驚詫而叫絕的,有令其生恨而努目的,有令其困惑而垂首的,還有令其得意而偶出妄語的,等等。可以説,正是這類情形強化了我的那個基本判斷,子人不大計較別人説他平時遠離了藝術圈,子人用心體味的是俗中之雅,是那些長年泡在藝術圈裏的人光靠想像力而根本深入不下去的東西。近年來,子人的作品之所以屢出新意,與其無悔于入俗隨俗的心境是相關聯的。每每觀其新作,當眼前一亮時,我不免就會聯想到子人平靜、率意、逍遙的心境。唐孟浩然嘗道:“吾詩思在風雪中驢子背上。”我以為,子人作畫的情思大多或就來自於世俗深層中某些元素的啟發,子人似乎很擅長開掘它,也樂於開掘。
雅士狂斟濁酒、亂拍青琴而後出樂府駢文,不能不説那是好詩好文。世俗男女今天遞給張三一個冷眼、明天背著李四嘲笑幾番,其言語、其目光、其姿態所成就的也都是好文章,瑣碎一些而已。很高興,子人有這類看法。以藝術的逍遙之心品世俗,以世俗的逍遙之眼做藝術,作為其朋友,細一想,不樂則更待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