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方舟
雷子人是90年代成長起來的畫家。從藝術上看,他顯得早熟與多産;從年齡看,他在當代名家雲集的水墨畫壇,應屬晚生輩。但這個晚生輩卻給水墨畫壇帶來一股新的氣息,那是與他的前輩畫家有著明顯差異的一種氣息。我不想用“風格”這個詞來區別他們之間的不同,我寧肯把這種差異看作是一種藝術態度的差異。也是在水墨畫家中我所希望看到的一種藝術態度。這種藝術態度,就是把藝術看作是由自己的生命和生活中滋生而來的一種東西,是屬於自己的生命和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與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生活歸生活,藝術歸藝術。自己的生命狀態和生活情操與自己的藝術不發生或很少發生聯繫。生活是一個系統,藝術又是與其生活無關的另一個系統。然而,許多畫家正是這樣做的。當他們站在畫案前,拿起畫筆的時候,他們才顯現為一個畫家。他們所畫的畫和他們作為一個人的身心體驗毫無關係,你從它的畫上感受不到作為一個人的存在,作為一個當代人的生命氣息。你能看到的只有一種程式、一種樣式或一種風格。它們可能唬人卻不能感人。在我來看,這是作為一個畫家最致命的東西。
長期以來,水墨畫都是一個自律性很強的畫種,有著一整套畫家必須適從的嚴格的規範和要求,使得畫家在為之奮鬥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失去自我,失去作為一個人的感覺,被異化為一種以追求外在風格樣式為目標的奴僕。從而使水墨畫的命題與當代人的精神生活失去一種內在的關聯,以一種傳統的審美趣味來應對現代人的精神需要。
然而,雷子人的畫給我的感覺不是這樣。他讓我感到,他畫畫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畫畫就是他的一種生活方式,就是他對生命的一種呈示;他讓我感到,他畫畫沒有心理障礙,沒有畫地為牢地把自己確定為“專攻”什麼什麼的什麼畫家。題材和材料都不能對他構成約束,因為畫畫對他完全是順手牽羊的事,像寫日記一樣,只要心有所感,什麼形不形,色不色,筆不筆,墨不墨,隨心所欲,糊塗亂抹就是;他讓我感到,畫畫就是他生活的一個副産品,不是他要刻意追求的一個目標,目標是生活本身的充實、生命本身的充溢。只要有了充實的生活、充溢的生命,就有了一切,就不愁沒有藝術;他讓我感到,他也沒有畫好畫壞的心理負擔,他有意無意地回到一種生澀的、“不會畫畫”的狀態,甚至可以説,他畫的就是一種“壞畫”,沒有框框,沒有規範,沒有先入為主的成法與成見,更沒有非如此不可的束縛。因此,他讓我感到他是無拘無束的、自由自在的、甚至是信手塗鴉的。他的畫沒有讓我感到有絲毫的沉重和滯礙。他甚至越界到水墨畫以外的領域去感受新媒材的樂趣,並且沒有偷食禁果的負罪感。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感到,雷於人的“畫”是在和他的“人”、和他的情感經歷一同變化,一同成長的。以他表現情愛的題材為例,90年代大量的這類作品於人的感覺都是溫文爾雅,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在一起安坐、散步、漫遊、玩耍、長聊,只在內心感覺與異性相處的神秘、美好。那種懷春的感覺是純情的、綿長的、無言的、感傷的、迷離恍惚的和充滿浪漫氣息的。當他步入人生新的階段以後,我們看到,他的此類作品已由靦腆、羞澀的牽手過渡到激情、熱烈的擁抱,由情愛過渡到性愛。那種長久的、無休止的擁抱不再是感傷的、和捉摸不定的,它既是一種肉體的觸摸,也是一種靈魂的對話。這些表達,顯然是與他的情感經歷和生命體驗相一致的。因此,它所顯現的是一種真實的生命過程,是一种經驗的跡化與外化。也是藝術的生命和靈光之所在。
從個人經驗出發,雷於人的藝術很自然地與當代都市生活發生了緊密聯繫。他愈來愈遠離了文人傳統競尚淡泊的離世心態,愈來愈趨向於消費時代的世俗生活。他顯然意識到,在這個燈紅酒綠和充滿慾望的都市文化中,那些既有的農耕時代的文化符號己經很難與之協調。人類自進入現代(即工業文明時代)以後,由於人對自然資源的瘋狂掠奪,環境日益嚴重地污染,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己蕩然無存。人對自然的不尊重,己經危及到人類自身,已經使人類不得不對自己的行為開始反省。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藝術,如果依然還在復述往日的鳥語花香,顯然已經不能反映今天的人與自然的複雜關係,因為它的詩情畫意己經與當代人的精神困境沒有任何聯繫。因此,水墨畫家如何能使自己進入一種當代文化狀態,如何能使自己的藝術進入一種新的文化語境之中,這是他們必須要思考和面對的問題。從雷子人近期畫的一些近似于都市寓言式的作品(如《瑤池》、《折翅》、《墮六塵》、《落霞》、《聖水》等)中,我們不難看到他對都市人的生存狀態所作出一種理解和思考。在當代水墨畫中,能夠像雷子人這樣讓自己的作品更貼近當代人的生活的例子實在是太少了。我們當然也可以從其他角度切入來討論雷子人的作品。他的不拘一格,使他在藝術上表現出多方面的才能,如在油畫、陶藝、人體、風景等不同領域,他都有所涉獵,從古典到現代,他都有所借鑒。雖然還不是一種很成熟的狀態(也許這並非壞事),但卻處處能讓我感到一種源自心靈的勃發生機。唯一的擔心是,在走向自由、走向熟練的過程中,還能否保持這種生澀的感覺而不使油滑。“畫到生時是熟時”,鄭板橋的見地很高,但他自己也沒有完全做到。但願雷子人能做得好些。
2004-8-16 于北京京北上苑三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