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的記憶、承傳和創造 ——水墨藝術對談

時間:2017-08-15 09:00:00 | 來源:藝術中國

丁羲元(左)與鐘躍英(右)水墨對話

嘉賓:

丁羲元  原上海美術館副館長,台灣藝術大學客座教授

鐘躍英  旅美藝術家,理論家

地點台灣藝術大學美術館

鐘躍英:這次應台灣藝術大學書畫係的邀請,進行為期一個月的水墨藝術實踐和理論講學,為配合這一教學活動,藝術大學書畫係為此舉辦了這個展覽。我這次帶來的作品,是在美國二十多年來的探索實踐,大多是八尺和兩張八尺合拼的大幅作品。

丁羲元:看到你這次在個人展上的作品,感覺作品氣勢很大,水墨情韻,水韻墨彰,充分展現了水墨藝術的當代精神面貌,這些高幀巨幅,畫的好,有新意。

鐘躍英:我去美國二十多年,九十年代是帶著問題走的。即使在魯迅美術學院教書期間,一直思考和探索水墨的時代精神表達。在國內時就久聞丁先生,也拜讀過您的很多文章,這次非常高興有機緣在台灣藝術大學相見,也很高興今天就水墨藝術問題與您對話。您原在上海美術館主持工作,從事中國藝術的研究,又先後去美國,歐洲和日本等國家學術交流,對水墨藝術的問題和認識,一定有整體觀念和獨自的看法。

丁羲元:中國的水墨藝術這個傳統,太悠久,太深厚,從古代發展到現在,産生出很多精彩的作品和傑出的藝術家。

鐘躍英:我前天剛去台北故宮博物院,看到了明”四家”仇英的大展,真是精彩,能夠有機會一次性地看到仇英這麼多的作品,非常幸運。

鐘躍英 大千世界 235×235cm 水墨 宣紙 2010年 

丁羲元:我也是剛看了這個展覽,值得一看。談到中國的水墨藝術,從唐代王維提出的”水墨為上”觀念以來,經過宋,元和明清的深入發展,歷代藝術家創作和總結岀了豐富的繪畫理論和技法。至明清以後,出現了規範化和模式化傾向,過分強調筆法,非中鋒不畫,以及固定的勾勒皴擦。一直到近代和現代,在接受到西方藝術後才發現,原來我們的傳統繪畫表現太局限和程式化,不能生動地反映現實生活。中國傳統繪畫在現代社會發展中,在借鑒西方藝術後開始動搖了,很多問題浮現出來。直到改革開放的八十年代,許多年輕的藝術家大量接受西方藝術思想和表現手法,思考怎樣表現才能畫出時代精神,雖然不能説與國際接軌,但是,那時的確從西方藝術中借用了很多觀念和表現形式,吸收融合到中國畫的創作中,以至於在水墨畫創作中,直接運用西方流派和技法。

鐘躍英:改革開放三十多年,在我們的畫壇中,可以看到西方各種藝術流派和技法,我們用這麼短的時間,複製和模倣了西方近百年的藝術風格,誤以為學習到這一切,就掌握到了藝術創作的規律,跟上了時尚。

丁羲元:我們用幾十年的時間,把西方的藝術流派都學了一遍,也同時吸收融合了新觀念在作品的表現中,在經過了三十年後的今天,突然發現難道這就是藝術創作的規律?並從我們自己的傳統藝術中,看到了另一種藝術境界,開始對傳統藝術認真看待,發現到傳統藝術所具有的表現力和生命力。

鐘躍英:關於水墨藝術,我們並沒有真正認識到它的藝術本體的獨特魅力,傳統中過去對筆的認識和規範,産生出了很多論述,”筆墨”成為中國畫的代名詞。

丁羲元:其實,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畫界,人們還在爭論畫中有筆無筆時,日本就已開始意識到水墨表現的獨特性問題。我八十年代去日本講學,接觸了很多當時著名的藝術家,像東山魁夷,加山又造等,他們在私底下早己實踐水墨畫,認為要畫好水墨畫真是不易,並認為水墨藝術才是藝術最高境界的體現。

鐘躍英:我們對水墨藝術的覺醒,相對於台灣,南韓和日本,都比較晩些。南韓在六十年代就有了”現代水墨”概念,在首爾地區出現了新水墨畫派。您談到的日本藝術家,這讓我想起了當年加山又造在中國美術館展覽,並在中央美術學院做一個講座,他在演講中,正如您提到的,認為水墨藝術很難,他説在中國美術館展現的都不是他最想表達的,他最想表現的是水墨畫,但他不敢拿出來,還沒有掌握好,通過實踐才發現,要畫好水墨畫,實在是很難。

鐘躍英 共鳴 235×235cm 水墨 宣紙 2011年

丁羲元:水墨很早就傳入日本,雪舟時代不必説了,到江戶時代,幾乎家家水墨畫。日本人更偏好墨法,墨的表現魅力。我在八十年代訪問過很多藝術家,他們認為在宣紙上的那些勾勒皴擦,中鋒側鋒,太難掌握了,搞不明白。我們中國人從書法到繪畫,搞了一千多年,己臻完善,如果現實的人不轉變觀念,依然照搬傳統,再怎麼畫,也畫不過古人,畫不過范寬,郭熙那些大家。

躍英:對,完全不可能。那是不是説現在的藝術家就沒有出路了?現代中國畫的發展,不就是糾結在突破傳統上,因此,借用了很多西方元素。

丁羲元:有出路,關鍵在於人。當代人必須轉換觀念,找到一種適應時代的審美觀念和方式,新的表現和新的視角。也是我們走了一圈後,從模倣西方抽象表現主義中,才開始認識到傳統水墨藝術的表現力,水墨藝術所蘊含著豐富的語言,還有很多遠遠沒被挖掘出來。而在對水墨藝術的研究和實踐上,八十年代日本畫家早就開始嘗試,旅居海外的藝術家,如在法國的趙無極,朱德群,都在嘗試水墨畫,在美國的曾佑荷,用新觀念構成新水墨。在國內吳冠中也在畫油畫的同時,畫水墨。

鐘躍英:是的,正是由於海外這些藝術家對水墨藝術的實踐,才使得西方主流社會開始真正審視這種獨特的東方藝術,也是由於在他們的藝術運動中曾經出現的抽象表現主義,借用的恰恰是東方的書法,禪學,以及水墨畫語言,從而創造出了一種全新的藝術形式。因為這一藝術思潮,培養和教育了西方人,開始能夠讀懂和接受東方水墨藝術,這就是近幾年來,西方很多重要的美術館和機構,相繼舉辦水墨藝術展的原因。

丁羲元:趙無極晚年畫了很多抽象水墨畫,那種書寫性表達方式所呈現的抽象形式,在西方文化環境中令人耳目一新。他也有畫在陶瓷上,版畫中的水墨畫,也有水墨與色彩結合的方法,就是要把水墨藝術中所具有的審美因素和抽象語言挖掘出來,再加以進一步的發揮。

鐘躍英:趙無極的這些水墨宣紙抽象藝術,在西方國家是一個沒有的藝術現象,但又能夠被接受,就是由於其中的抽象形式語言。所以,水墨畫在西方不再那麼難懂。這説明海外的這些藝術家,在推動中國藝術走向國際化上,走的比國內藝術家要早,這影響到西方策展人,藝術機構,開始去中國尋訪水墨藝術家,水墨藝術才得以火熱起來。

丁羲元:西方社會正是由於對抽象審美的理解和欣賞,水墨藝術得以與世界接軌。其實,在西方繪畫中,有很多語言肌理的處理,與水墨畫的表現有相似之處。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抽象表現派波洛克,就是運用從中國書法中吸取到的表現方法,只是他用的是畫布,油彩和丙烯材料,比較厚重,不像我們的水墨畫在宣紙上那種空靈流動感。

鐘躍英當代水墨亞洲巡展台灣藝術大學美術館現場

鐘躍英:從這一點上來説,中國繪畫的材料媒介,的確非常獨特,是世界繪畫史中極具特色的表現手法。我們後來者應該繼承和發揚這一獨特的文化。正如您所談到的,水墨藝術在一千多年的歷史發展中,前人對筆墨的認識,歸納整理出了很多經驗,達到了相當的高度。但是,在對墨的實踐上,似乎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比如對墨法的當代理解,運用和表現,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地方,突出水暈墨彰,以其構成新表現元素。

丁羲元:傳統中有很多對墨運用的範例,值得後人認真學習。宋代牧溪對水墨的理解和運用,現在看還相當妙,一點都不過時。徐渭,石濤,八大和龔賢的墨法,裏面有很多值得研究的東西。墨與水結合構成的神奇表現形式,借助當代人的觀念,會從中發現出很多前人未發現到的東西,我們做的還遠遠不夠。非常可惜的是,傳統藝術中很多好作品沒有流傳下來,看不到了。對於墨的認識,早在一千年前,唐代大畫家王維就提出了”夫畫道之中,水墨為上”的觀點,王維被尊為水墨畫之始祖,畫過很多水墨畫,只可惜都沒有流傳下來,看不到了。

今天在台灣藝術大學,看到了你的這些大幅水墨畫,震撼!非常好!有氣勢,充分展現出水墨畫的當代精神面貌。你雖然在美國,但是創作出來的,依然是很有中國氣派的具有時代精神的當代水墨,這一點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其實,在中國美術史上,我們還能看到一些突出用水墨表現題材的作品,比如宋代的牧溪畫的巜六柿圖》和巜瀟湘八景》,就是釆用深淺濃淡不一的水墨寫法,畫出六個形態各異的柿子,一氣呵成,氣韻生發。巜瀟湘八景》畫面用墨渲染出煙雨朦朧的意境。我八十年代去日本在東京國立博物館中看到了這些作品,畫的非常精彩。畫幅不大,但畫面氣勢很大。看到了你的這些大幅水墨畫,使我想起了古人的那些水墨畫,畫幅雖小,但像你的這些大畫氣勢,這對於我們後人有很好的啟發。還有宋代梁揩的畫,石恪的畫,以及後來的一些畫派,像”黃山派”,”金陵派”,”新安派”,一直到近代的”海派”,乃至黃賓虹,張大千。張大千到西方後,他感到中國畫太陳舊,表現手法貧弱。於是,從水墨潑墨潑彩中尋求中國畫的新表現,於是,水墨畫的生機又展現出來,畫出來的作品,令西方世界耳目一新。


丁羲元與鐘躍英水墨對話

鐘躍英:談到海外這些藝術家,使我想起了2012年去牛津大學拜訪蘇立文先生,他為推動中國畫在西方社會的學術定位,做出了貢獻。如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他在斯坦福大學為張大千做的一個展覽,把現代中國水墨畫推薦到西方主流社會。蘇立文對現代中國畫發展有一個獨到的見解,他説在改革和革新現代中國畫上,海外藝術家的功績不可泯滅,像張大千,曾佑荷等。張大千的墨法和潑墨法,開啟了中國繪畫新境界,對後來藝術家産生了很大的影響。

丁羲元:對,八十年代以後,很多藝術家開始了潑墨潑彩方法,把”潑”作為一種水墨畫表現的新方法。

鐘躍英:您前面提到的在傳統概念裏,只有筆法,中鋒入筆,非中鋒不畫。其實,傳統中還有很多內容,我們應從更全面和開放的觀念去重新認識和理解。我們過去局限于筆墨程式化表達,也繼承了很多寶貴經驗,但這遠遠不夠,比如對墨法的挖掘,認識和實踐。從我自己創作實踐感悟到,實際上水墨和宣紙材料還有很多非常獨特的表現魅力,沒有被挖掘出來,表現的深度和力度遠遠不夠。墨的傳達功能,宣紙對水墨的承受力,都值得我們去探索實踐。傳統中對墨的論述,多是依附於筆,以及渲染陰陽向背,還不是呈現岀墨本身的表達魅力。前幾天我們在閒聊時您提到了,在傳統藝術中,古人對水墨技法的運用和發揮,有很多活潑的方法,您曾寫過有關文章,比如您提到唐代,有畫家口含墨含朱法的”噴墨”,”噴朱”。王洽用頭髮沾墨作畫,張璪”手模素絹”,張旭興致來時,以衣袖沾墨,用䄂,用肘等等。宋代米蒂和法常喜用蔗渣,蓮蓬,草結作畫,更有明代吳偉和清代高其佩的指畫,都是些很有趣的表現手法。既使在當代水墨藝術家作品中,我們仍能看到從傳統藝術尋找表現手法。如劉國松畫山石的筆法,他説就是從宋代石恪作品中借用的。後來我找到兩人的作品對比,看出了劉國松筆墨技法傳統出處來源。當代藝術家在轉換了一種新觀念後,傳統藝術表現技術便展現出了新的表現面貌,呈現出新的生機活力。所以,從這一點上來説,傳統永遠是我們取之不盡的寶藏,只是看我們如何運用,挖掘,和拓展。

丁義元:中國藝術界中提到的”當代”概念,是西方的泊來品。我們中國人的世界觀中,從來不急於追求什麼特定的時代性,而是歷史和時間的形成過程,都是自然的呈現。我們中國人的世界觀是”以古為今”,”借古開新”,發展上從來不脫離歷史傳統,從傳統向現代轉化,推進,這與我們的社會歷史發展特點分不開的。如果是好的藝術,它就一直是當代的。現在很多東西説是當代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就銷聲匿跡了。我們中國人對時間的理解,總是歷史的,長期的和連續的。既使水墨這種傳統的媒介材料,它仍然適應著當代文化發展的需要,無需轉換,需要轉換的是人的觀念思想。

當下人們只強調當代,你的這個”當代”是什麼?很多是西方的東西嘛!所以,現在的文化中有很多急功近利的現象,以為藝術很容易搞。其實藝術是一個過程,它是從一個過程中發展出來的,呈現出來的,是一個緩慢的過程。而現在人失去了耐心,太功利和急躁,人為刻意。好的藝術永遠當代,龔賢,齊白石的藝術,人們仍然喜歡。如果從時間上看,他們早已過時了。所以説,我們中國人看重的是時間過程,不刻意追求時間性,當代藝術,那是西方人的概念。現在很多人追求當代,掩蓋了傳統,也造成了傳統與現代和當代的矛盾。

鐘躍英 墨澤 235×235cm 水墨 宣紙 2010年

鐘躍英:您提到的這些,實際上近百年來我們的文化發展,不就是一直處於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二元矛盾對立的歷史悖論中嗎?也造成了很多錯誤的觀念思想。人在錯誤和矛盾的思想觀念下,談何藝術創造?這可能就是近百年來中國文化發展中遇到的最大問題。

丁羲元:很多大藝術家説他的藝術幾百年,後來才會被發現和理解。如果從時間上看,他們早就不存在了,但其藝術中所具有的藝術價值,在當今社會中仍然有意義,具有時代精神。説明好的藝術,有很多超越時代的價值,影響著後人的藝術實踐。

鐘躍英:國際化,當代性等概念,與水墨這一傳統的藝術形式,看起來是矛盾的?

丁羲元:這就是我們中國人與西方人的不同,我們的歷史文化發展從未中斷,悠久和連續,從而形成了”借古開今”的觀念。文化發展注重傳統不是壞事,中國人注重傳統是好的品格。但是,不能墨守傳統,為傳統而傳統,那就出了問題。水墨畫藝術是用傳統媒體材料,但關鍵看藝術家如何運用,藝術材料不分新舊,運用的好,仍然具有時代的活力,體現出時代精神,甚至國際化,都有可能。

鐘躍英:但當下,出現了一股復古風,各地舉辦復古儀式,穿漢服,唐裝,祭奠大禮等等,好像徹底回歸傳統?

丁羲元:這些現象都十分表面,急功近利。一些地方為了提升形象,搞活經濟,搞了一些復古活動。當下人做事太表面化,一切都是商業模式,這很不好。對傳統並沒有多少理解,只是形式化。禮儀禮節在當下中國非常需要,但不是形式化,而是內心修養和舉止行為上的品質。

藝術上也是一樣,不是説畫傳統樣子的畫,就是繼承傳統,那我們不要看你的畫,還不如去博物館看古人的畫,所以,模倣和抄襲傳統沒有意義。

鐘躍英:現在人們談論的另一個話題,就是水墨藝術的文化身份,中國特色,地域性,您是怎樣看這些問題?

丁羲元:這些觀點的提出,很多都是人為的。民族性,地域性在當今全球化的時代,這種強調似乎己做不到了。現在是訊息十分發達的時代,世界已經一體化。另外,現在強調追求個性化。地域性在古代社會的形成,是由於交通的不便,相互隔絕,從而在封閉的環境中形成了地域性特點,形成與其他地方的不同。但現在做不到了,現在通訊技術這麼發達,資訊這麼便捷,不可能再局限于地方性。藝術是一個追求個性的創作活動,你的作品個性明顯,就代表著某一地區的文化,走向世界代表著民族和國家。吳冠中的藝術得到國際上的承認,他代表的又是中國藝術。所以,藝術家不必在意去追求地域特點,以及民族性,甚至當代性和國際化。你就表達你自己,你的追求。齊白石有什麼地域性,他從湖南跑到北京,不受地方性局限,他屬於中國畫家,畫的是中國畫。

鐘躍英:所以説,藝術上的很多命題,的確是個偽命題,甚至毫無意義。

鐘躍英 冥想 235×235cm 水墨 宣紙 2010年

丁羲元:現在提這些問題,都是當下中國社會急功近利的體現。一些地方為了提高地區的特色和地位,搞一個所謂的地方文化,沒有實力怎麼辦,就拼湊幾個人,成為所謂的”畫派”,這些都是人為的東西。上海的”海派”是近代史上出現的一個文化現象,”嶺南畫派”也是,隨著時代的發展,畫派早已退出歷史舞臺。但現在各地搞什麼”新金陵畫派”,”長安畫派”和”新文人畫派”,都是人為刻意的東西,可能有宣傳上的效益,但對藝術本身沒什麼意義。

鐘躍英:因為藝術創作是一個非常個性化的實踐行為,尤其在當今時代,強調個人的創造性和原創性。

丁羲元:現在的文化趨勢,是強調個性化,這是時代發展的特點。同時,我們處於一個資訊非常發達的時代,這一點對藝術創作産生很大的影響,因此,任何人,地方都無法再局限于某個地方性了。

鐘躍英:從這方面來説,是不是可以説隨著時代的發展,地方性和畫派這種藝術史上出現的現象和概念,隨時代變化而逐漸式徵。

丁羲元:從根本上説,地方性和民族性與藝術家個人創造相比,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個性化表現。

鐘躍英:對於這一點,我深有體會。我從中國去美國,在改變了的地方和文化環境中進行藝術創作,而且還是東方的水墨藝術,這種在西方文化中十分另類的藝術形式。但我內心中所保持的中國人的世界觀,價值觀和審美觀,才是最根本的。雖然生活環境發生變化,但不會改變內心中己形成的東西,關鍵在於人自身。

丁羲元:其實,你只是在生活上轉換了一個環境,沒有什麼海外之説,你還是中國人,以中國人的思維畫水墨畫。而且我看你這些大尺寸的水墨畫,依然具有中國的氣派和精神,這一些在中國大陸藝術家的作品中無法展現出來,大陸很多藝術家所畫,根本就沒有體現出這一點,對水墨氤氳,水墨材料特色的挖掘。而你在美國,卻恰好地創造出了水墨表現張力的形式語言,呈現出當代水墨畫的精神面貌,你做到了,這是一個很值得理論界研究的藝術現象。

鐘躍英:是,兩年前我應邀回國在魯迅美術學院和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美術館做展,新聞媒體就用了一個”美國製造的水墨藝術”一詞。

丁羲元:過去有”紐約畫派”,”巴黎畫派”,但是現在很少提到這種地方性和區域性了。

鐘躍英:您談到的這些我深有體會。西方很多藝術家已不局限在某個地方,他們在歐洲,北美等地都有工作室,每年世界各地跑,展覽和創作。我也是如此,常回亞洲各地和國內進行學術交流,展覽。這次來到台灣,下一站將去南韓,東西方兩邊跑,對我的觀念和創作大有益處,會從東西方不同的文化中,吸收有意義的元素。

丁羲元:的確,全球化就是世界一體化,世界變得很小了,從中國到美國,一個晚上就到了,世界不再像過去那樣認為的遙不可及,國家和區域間拉近了,這就是時代發展的特點。

從你這些在台灣藝術大學展覽的作品中,我能夠看到你從東西方藝術中融合了很多元素于作品中,是大陸藝術家無法畫出來的。你用傳統的材料工具,把在西方的生活體驗和觀念,揉合到水墨創作中,挖掘出了很多有意義的水墨語言,是傳統藝術中從未有過的現象。但畫面所展現的,依然是中國氣派和當代精神,有自己的獨創。

你的這些大畫,看似沒有傳統中的筆墨勾勒皴擦,但是,你創造出了自己一套表現手法,也是一種勾勒和皴擦。你對水墨語言的運用和發揮,對水墨痕跡和肌理的處理,形成了有效的傳達,那就不必要非要套用傳統手法。你作品的這些表現和技法的運用,為我們提供了很多啟發和思考。

鐘躍英 意動 235×235cm 水墨 宣紙 2010年

鐘躍英:我這些作品的表現,有些是無意為之所呈現出來的偶然性,但又是有意為之的必然結果。在我的藝術理念中,一直認為中國藝術精神表現的最高境界,就是”自然天然”,去人為雕飾的美學理想,也努力在水墨創作實踐中,向著這一境界前行,但我知道能做到和實現這一境界,實在是難上加難。畢竟我們是凡人,藝術傳達中人為的痕跡,處處可見。我也努力在藝術傳達中,儘量隨順自然地去掉人為造作的雕飾。

丁羲元:你作品中所産生的水墨痕跡和肌理,都很有表現的特色,在這麼大尺寸的畫面中做到簡潔概括,但又不空洞。仔細看畫面中的細節,有豐富的內容。從畫面上能夠看到你以”寫”的筆法來用墨,有整體的氣勢動感,在這麼大尺寸的畫面中來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鐘躍英:作畫時我由於使用了大量的水分,筆的書寫性中蘊含了水分,水墨隨著筆的抒發,自然奔放,自然擴散,我也是隨形就意,意在筆後,也由於此,揉和了筆書寫的特性,筆的痕跡不再那麼突出和明顯了。從一些畫面中,仍能看到筆寫畫的痕跡。我也是探索了很久,才找到了自己的的表現方法。努力以自然天然的理念為創作的出發點,回歸到水墨藝術的本體語言。

丁義元:自唐代王維提出”夫凡之所畫,水墨為上”以來,水墨畫藝術在一千多年的發展中,成為一個獨特的藝術形式。用水墨來表現現實自然,而不是色彩,體現岀東方中國人的世界觀和創造智慧。為什麼不是色彩的繪畫,有其一定的道理。因為色彩的東西總是太具體現實。但水墨藝術中墨色的深淺濃淡不一,所表現的就不一樣了,就與現實拉開了距離,具有玄妙神奇的特點,引起人的聯想和想像。古代文人畫家為什麼對水墨畫那麼癡迷,有哲學和自然宗教觀念的影響,也有水墨獨特的媒介材料上的因素。水墨畫中的墨色,可以生發出豐富的想像和層次變化,古人講”墨分五色”,其實不只五色,而是包溶大千世界的一切,意味無窮。

鐘躍英 伸展範圍 235×135cm 水墨 宣紙 2010年

鐘躍英:水墨畫中的墨色,與現實拉開了距離,超越現實,並包容著某種形而上的觀念,所以,西方人把這種畫叫”禪畫”。神密玄妙,無法言説。甚至在西方畫壇上,有些藝術家專門以黑白手法來畫,如美國的克蘭,德國畫家李希特,這一切正是中國水墨畫的品格。

丁羲元:所以,古人講”淡墨如夢”,墨畫所畫,如夢境一般。在水墨畫世界中,恍兮惚兮,似象非象,似有非有,體現出東方神秘特點。

鐘躍英:丁先生提到的”淡墨如夢”,真是一語道破了水墨畫的特色。

丁羲元:只有在水墨氤氳變化中,才體現出自然的飄渺神奇境界,像唐代王維的水墨畫,對以後水墨畫的發展産生了很大的影響。宋代文人畫家進一步實踐水墨畫,到元代越孟頫和”元四家”,更是把水墨畫的表現推向了很高的境界,文人的水墨畫成為中國畫的代名詞,發展到明清之際,中國畫樣式模式化,中國畫概念和內涵形成了,這就是我們今天所理解的中國國畫。我提出”再傳統”,就是希望當代水墨創作和發展,我們仍然能夠從傳統中得到很多的思想和啟發,你的這些作品就是恰好地證明了這一點。

鐘躍英:今天與丁先生的對活和交談,獲益匪淺。丁先生提出了一些很有理論價值的思想,我想在接下來的創作實踐中,在關注當代藝術時,真的應該認真地研究我們的傳統文化,如您説的”再傳統”。我今年有機會兩次來台灣,看到了沈周和仇英大展,感慨萬千,我們過去對傳統了解的太不夠了,必須看原畫,才能讀懂前人的筆墨語言,體會到古人藝術創作的偉大。今天與丁先生的交談,理順了一些藝術理論問題,深受啟發,謝謝丁先生。

2014年10月16日于台灣藝術大學

2017年7月錄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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