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美術館《漢風藏韻—中國古代金銅佛像藝術特展》海報
最近,一批現代倣品被當做國寶,堂而皇之進到國家文化重地——浙江美術館,引起收藏圈的熱議。陳建明、西風等在網上公開撰文對此次展出的作品提出質疑。美國專家的科學鑒定結果,原本被支援方視作有力證據,但經北京時間記者調查後發現,鑒定結果被篡改,變假為真。業內認為這是繼前不久的浙師大和北師大贗品文物捐贈事件後,國寶幫第三次攻佔國家文化重地。
“國寶幫”,這個詞很多人可能第一次聽説,但在收藏圈內卻是一群神奇的存在。聽著感覺很高大上,但真實的意思卻非常具有諷刺性,對行裏人來講就是“打著保護傳統文化玩瞎貨”的,其實就是“以低級贗品充當國寶”的群體。他們對自己收藏理念異常執著和自信,有人説類似“搞傳銷的”。同時,他們有組織、有計劃地策劃展覽和論壇,組建博物館和向國家機構捐獻。但就是在圈外人看來似乎充滿國家責任感的群體,卻被業內人士“人人喊打”,但又無可奈何,越打越多。
《漢風藏韻—中國古代金銅佛像藝術特展》展覽開幕式現場
“國寶幫”再來襲?
此次事件源自一個展覽。杭州G20期間,浙江美術館準備了四個特展,其中《漢風藏韻—中國古代金銅佛像藝術特展》是重頭戲,並於8月16日下午在浙江美術館舉辦了新聞通氣會。據了解,此次展覽作品最早是由李巍收藏,並於2015年11月13日將500件佛像及法器捐贈給普陀山佛教協會。李巍、李舒迦父子現任普陀山佛教造像研究院院長和院長助理,也是此次展覽的重要組織者、參與者。
作為在G20期間舉辦的展覽,規格自然不會低。此次活動由中國文化管理協會、浙江省文化廳、普陀山佛教協會主辦,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佛教造像保護專項基金會管理委員會、中共舟山市委統戰部(市民宗局)協辦,浙江美術館、普陀山佛教造像研究院承辦。重要政府部門和國家級重點文博機構的背書,一切都看來是那麼高大上。仿佛一切都要沿著領導高度評價、社會各方讚譽的套路走下來,誰成想半途卻出了“幺蛾子”。
作為為數不多的收藏特展,業內自然給予了廣泛關注。陳建明,一個金銅佛像資深研究者,也是此次事件的主角之一,從網上看到這個活動中計劃展出的佛像照片後,並沒有感到興奮和期待,而是一臉迷茫,那些似是而非的佛像背後閃現著“國寶幫”的影子。
左為浙江美術館展覽中的所謂14一15世紀毗盧巴像;右為北京程田古玩城工藝品店裏批發的毗盧巴像
浙江美術館展覽中標注17一18世紀的琺瑯彩黃銅鎏金宗喀巴像
為了謹慎起見,8月18日當天下午,陳建明約了幾個佛造像圈內的資深藏友,直奔南山路上的浙江美術館。“一圈下來,朋友們幾乎是看的面面相覷,瞠目結舌”,“三個展廳展出的118尊號稱大多是元、明、清時期,宮廷頒賜給藏區各界僧俗領袖重要禮物的漢藏佛教造像及法器,除了極少數幾尊小型的金銅造像,包漿熟舊有老氣,工藝水準符合標注的年代外,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造像都粗俗不堪,讓人大跌眼鏡。”陳建明説。
隨後,陳建明連夜撰文《是真到了西天,還是唐僧誤入小雷音寺——觀浙江美術館“漢風藏韻-中國古代金銅佛造像藝術特展有感”》(後改名為《浙江美術館展出的雷人佛造像》)一文,細數了此次展出作品的雷人之處。這篇文章對佛像作品的新舊進行了質疑,並且以大量的實物進行了比對。
雖然之後也遭遇了刪帖、微信舉報事件,但此事還是迅速在包括佛像圈在內的整個收藏圈引爆,質疑聲和支援聲此起彼伏。
本應講究風格和格調的收藏圈,上演了一場爭斗大戰,眾人開始紛紛撰文加入爭論,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不熱鬧。其中,西風、吳曉剛、網友electroil等人表示質疑,李舒迦、徐靜波、網友“公道在人心”等則力挺,還有大批“吃瓜群眾”在看熱鬧。
在這喧鬧的局面下,此次事件的另一主角——浙江美術館,截止記者發稿仍未對此事有所回應。不過,據業內人士透漏,此次展覽最初準備在浙江省博物館舉辦,但被婉拒,後來才來到浙江美術館。而且,在最初浙江美術館網站的展覽預告中,浙江省文物局是主辦單位之一,但對外正式公開時卻沒有,這是否也是官方的某種表態,不得而知。
篡改鑒定結果 以假為真
其實,雙方爭來爭去,主要就是圍繞兩點:怎麼鑒定?誰來鑒定?
面對陳建明、西風等的質疑,此次展覽組織者之一、普陀山佛教造像研究院院長助理李舒迦,在接受北京時間記者採訪時反駁説,“鑒定一件文物首先要上手,經過反覆的研究、比對。他們隔著玻璃瞄兩眼下就得出結論,那我覺得這幫人的眼睛太厲害了,跟X光沒區別了。其實,他們是哪方面的專家,水準有多高,我都不是特清楚。”這樣的鑒定很不嚴謹,“得出的結果對我來説沒有任何意義。中國這種所謂的‘專家’多了,萬兒八千的都有。”“公道在人心”等的文章中也幾乎都出現了類似的聲音。
這也就引出了爭論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怎麼鑒定文物?據了解,目前國內外的鑒定方法,大致分為傳統眼學和現代科學檢測。傳統眼學,又分為兩派,一派是偏重理論,缺乏市場實踐的體制內傳統眼學派;一派是對理論知識稍遜,但在市場上摸爬滾打的民間實戰派。通俗點講,就是正規軍和地方部隊的區別。當然,面對複雜的鑒定情況,每種方法都有各自缺陷。目前,主流的鑒定方式是,以傳統眼學為主,以科學鑒定為輔,這也是爭論雙方都認可的。
著名古金屬鑒定專家皮特·梅爾斯(Pieter Meyers)博士在鑒定
具體到這件事上,我們先來看看現代科學鑒定,雙方也對它都給予了足夠重視。展覽研討會新聞稿中特別標注了一段,“2011年,美國洛杉磯郡立美術館文物保護實驗室主任、著名古金屬鑒定專家皮特·梅爾斯(Pieter Meyers)博士,對這批佛像進行了科學檢測,並對其中明代永宣時期的金銅佛像,進行鑽孔取樣,分別送往美國、英國、德國和紐西蘭四個國家的6所頂級實驗室進行科學分析,最後與大英博物館數據庫中的永宣佛像數據進行對比,數據完全一致。鑒定結論為:這批金銅佛像的鑄造時期為15世紀,造像本身工藝高超、製作精良,堪稱世界造像藝術史上的精品之作。”簡單意思就是説,“外國專家+紐約郡立美術館+大英博物館”,這樣的組合你總該相信了吧。
在採訪李舒迦時,北京時間記者詢問是否能夠出示皮特·梅爾斯的鑒定證書,他表示,“不是我不出示,我是覺得不想理睬他們,沒有必要向他們出示證明,來證明我的東西。在我眼裏,他們水準就那麼回事。如果任何一個人跳出來都質疑,我都去回應,那我會太累的。”
本文記者也是一個喜歡刨根問底的人,隨後就用有點蹩腳的英文,給這位處於焦點的皮特·梅爾斯發了一封採訪郵件。前幾天,得到了回復。看到結果時記者徹底蒙圈了,説好的信任呢?説好的承諾呢?郵件中這麼描述,“經過大量的研究和測試後,我認定這批檢測的佛造像是近期完成的,大約2006到2008年間……對於我的名字被用於支援這些物品的真實性,我很失望。我堅信它們是現代的倣品。”郵件原文和翻譯如下。(英文水準有限,歡迎糾錯。)
皮特·梅爾斯郵件(原文)
看完這封信,本文記者特別好奇,想採訪下李巍和李舒迦先生,從皮特·梅爾斯的鑒定結果,到展覽研討會新聞稿中的相關聲明,到底是怎麼出爐的?
當然,你可以説科學鑒定是輔助手段,只能作為參考,我們再來看看目前傳統的眼學鑒定。在文物鑒定中是否必須要上手?是此次雙方爭論的焦點之一。“有些東西不是需要很高的鑒定手段,其中很多都是一眼貨”,浙江省博物館研究員鐘鳳文表示。如果本來就是“開門假”(就是一看就是贗品)的東西,你反而要拿放大鏡仔細觀摩,這會被認為水準不行或別有用心。大家公認的書畫鑒定大家徐邦達,就因為看畫準確,業內給徐先生一個形象的綽號為“徐半尺”,因為他打開畫作一半就能夠鑒定出真假。所以,上手與否不應該成為質疑的理由,僅僅是鑒定方式問題。
浙江美術館展出的所謂大清康熙年禮部造財寶天王像
在收藏圈,很多藏品被認定為“一眼假”,是因為它違背基本常識。“有一個標注清康熙年間的銅鎏金財寶天王像,造像的蓮花臺上,有《大清康熙年禮部造》行書款。稍有些造像常識的都知道,清代的宮廷造像,是由造辦處負責製造的,禮部並不做造像。且一般皇家造像只落年號款,如大清雍正年制、大清乾隆年制等。不會去落什麼禮部造,造辦處造這樣的款式,因為沒有這樣的規矩。另外,這個財寶天王的造像是明代樣式,卻落了一個清代的款。” 陳建明説道。
另一個爭論的焦點是照片能否成為鑒定的依據。署名“公道在人心”的網友質疑説,“又是看著手機照片來鑒定文物,看來西風的鑒定結果都是這樣出來的,還真是‘尊重佛造像展覽和真偽的嚴肅性’啊”,言語中充滿了反諷。對此,西風則在其文章《國寶幫的“有據打假”和“無據打假”謬論》中反駁説,“經驗豐富的實戰行藏家,在沒有條件上手藏品實物的情況下,當然可以依靠清晰圖片從藏品圖像的細節進行綜合判斷……只要看到器形彆扭,毫無古人審美觀的藏品,一定不會去碰。感覺對路了才會敢上手再仔細查看全部可鑒定的特徵。”
據北京時間記者了解,在藝術品交易和鑒定過程中,照片鑒定是收藏圈比較常見的方式。在碰到拿不太準的藏品時,一般會以圖片形式發給這方面的專家,這個過程就會篩掉大批藏品。如果通過照片還是不太確定,才會直接拜訪專家,現場再看。在此次浙江美術館事件中,這批藏品就是在第一個環節,被大部分藏家直接認定為有問題,“就是‘一眼假’的東西。”
當然,“傳統經驗鑒定的主觀性、個體差異性、認知的局限性,導致難以形成統一的標準”,所以在收藏圈爭論很正常,但要有基本的常識。
大名頭≠高水準
咱們再來説第二個問題,到底該誰來鑒定呢?在學術論壇的新聞稿中,主辦方拋出了一串帶有“著名”、“大師”、“專家”、“教授”的大人物。“著名藏學家、佛學家、國務院參事王堯;著名國學大師、國務院參事馮其庸;著名美學專家、中央美院教授、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金維諾……美國哈佛大學著名藏學家、印度學家范德康教授;德國波恩大學藏學家史衛鄰教授;美國印第安納大學藏學家史衛國教授等”。在支援者徐靜波和署名“公道在人心”的文章中,都著重論述了這點。
可能大多數人,並不是金銅佛像專家,所以判斷依據只能是依靠專家。在看到這大名頭的專家後,可能會覺得應該有幾分道理吧!
2009年,國家博物館呂章申館長帶隊,對李巍藏品進行鑒定。
但其實,在這份名單中很多是文化學者,並非金銅佛像方面的鑒定專家,所以他們的言論參考可以,不能作為關鍵證據。而且據了解,王堯先生已經于2015年12月17日在北京去世。從現有的資料來看,支援方的鑒定主要依據這幾位,“故宮博物館研究員、金銅佛像鑒定專家王家鵬,國家博物館佛像鑒定專家孫國璋,國家鑒定委員會委員、佛像鑒定專家步連生,中國錢幣博物館館長、古代金屬研究專家周衛榮”,主辦方也提供這幾位專家現場鑒定的照片。
但對此,網友“electroil”也提出了一些質疑,“從公佈的鑒定現場照片來看,其中很多是2009年在中華書局出書前,請專家來拍攝的舊照,並非為此次展覽的展品進行展覽的新照。當時鑒定的藏品是否是展覽的展品,展覽方並未出具有説服力資料。”據查詢相關資料,這批照片確實多出於2009年之前,當時李巍要向中國國家博物館捐贈金銅佛像。國家博物館呂章申館長帶隊並組織相關鑒定團隊,從李巍收藏的上千尊佛像中挑選出22尊。
相比之下,質疑方的陣容就顯得有點勢單力薄,陳建明+西風+吳曉剛。據了解,除了陳建明是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特聘研究員以外,其他兩位都未在文博體系中任職,而是在市場上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資深玩家,在收藏圈內是公認的實力派玩家。因為沒有官方高大上的頭銜,他們的身份成為展覽支援者攻擊的重點。
那大名頭是否就代表著高水準呢?不可否認,名頭某種程度上是對其過往成績的認可,但名頭並非與鑒賞水準完全掛鉤,這已經是行業共識。
西風也在《浙江美術館展雷人佛造像以外國科技鑒定能行嗎?》一文中寫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由於文物鑒定學的複雜性,國家體制內傳統鑒定和現代科技鑒定的不完善,加上高倣文物的不斷更新換代和國家文物鑒定人才缺乏真正實戰鑒別能力,民間實力鑒定人才又缺乏認定資格被排斥在外,民間一些並不具備實戰眼力的忽悠專家更是大行其道。這樣的局面,我國文物鑒定行業已經成為最混亂的‘江湖時代’。”簡單點説,就是現在鑒定專家魚龍混雜,沒有權威的鑒定機構和鑒定人才。2011年央視3.15晚會曾曝光某古玩市場專家鑒定見錢眼開,只要你肯出錢,地攤貨搖身一變就成無價之寶,並開具真品鑒定書。
到底是“專家”,還是“磚家”?如何識別?估計對於大多數“門外漢”來説,肯定傻傻分不清楚。在北京時間記者的採訪中,鐘鳳文公開表態支援陳建明和西風,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業內人士對他們表示支援,但要求匿名,畢竟對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藏友來説,“妄議黨委和政府慎重決定”的帽子沒有多少人想背。
看到這裡,估計大多數人都已經心裏明白怎麼回事了。但讓人沒法明白的是,為什麼這樣一批真假不辨的作品,能堂而皇之地進入浙江美術館這樣的國家文化重地?能在G2O期間展出? 難道這就是我們要傳承給下一代的文化嗎?
2011年,價值260萬元的工藝品,被當做“漢代玉凳”以2.2億元拍賣。
富商謝根榮用零散玉片穿起了假“金縷玉衣”,向銀行騙貸7億元。
“國寶幫”的“豐功偉績”
其實,這並非個案。就在今年7月,香港商人邱季端向母校北師大捐贈6000件瓷器,並稱捐贈品涵蓋了中國各個朝代和窯口的精品。然而消息一齣,引來古董界和文物圈一邊倒的質疑聲。
2015年6月14日,收藏界知名博主“花市暫得樓”(本名梁曉新)在微網志中貼出一則聲討博文,直言某陶瓷藝術館的成立是“國寶幫新一波隊形來襲,居然連浙江師範大學都無奈被淪陷。國家教育公信力慘變利益集團的政治資本。” 引發收藏圈對“國寶幫”的一片質疑。
2011年在北京的一場拍賣會上,“漢代青黃玉龍鳳紋化粧臺(含坐凳)”以1.8億元起拍,最終以2.2億元成交。網民和專家均質疑此物件的真實性。最終調查得知,“漢代玉凳”,是江蘇邳州運河鎮向陽村老虎玉器店老闆趙軍根據明代老件由其工人倣造組裝的,2010年作為工藝品以260萬的價格賣出。
2011年,富商謝根榮為了騙到銀行貸款,用零散玉片穿起了假“金縷玉衣”,並請了五位國內文物界“泰斗級”專家,集體鑒定其為“罕世珍品”,並給出24億元的估價。謝以此向銀行騙貸7億元,最終銀行的5.4億元打了水漂。
除此之外,據西風在《國寶幫的“有據打假”和“無據打假”謬論》一文仲介紹,“國寶幫”運作的“大項目”還有2006年上海師範大學(贗品)展、上海國際元青花論壇(贗品)聯展(數屆)、汶川地震捐獻(贗品)國寶展、上海南匯博物館 “迎世博”國寶(贗品)大聯展、台灣花蓮兩岸國寶(贗品)大聯展、冀寶齋聯合鑒定翻案專家團、某會堂挺進國寶(贗品)動員展、某禮堂民間國寶(贗品)保護座談大會等,當然小型的各種研討會和展覽會及動員會無計其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