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嘉琳
這是一次非常短暫的旅途,用去了0.25平米的房子錢。一次值得的出行。
3月20日,在浙江大學國際會議中心舉辦魯迅長孫周令飛先生和陳丹青教授的演講:令飛與丹青談魯迅。
論壇還沒開始,陳丹青便接到了浙大的一紙聘書“客座教授”。這是他先前沒有想到的,佩戴上校徽以後,他站在臺上表現出無可奈何的表情:“這是事先不知道的事情。感覺有點像被當場被捕,而且還不能拘捕。好不容易從清華逃了出來,沒想到又得了這個。”浙大的羅校長對這種“先斬後奏”的做法表示抱歉,他説:“之所以沒有事先講,那是因為怕陳丹青拒絕。浙大現在是一所令人矚目的學校,但不是一所令人尊敬的大學。要建立一所令人尊敬的學校,浙大需要引進一些能夠挺直脊梁有骨氣的教授。 ”他並且進一步保證,在他的能力範圍內竭力的爭取學術自由。羅校長的這番話讓人動容,陳丹青也表示難以拒絕。這讓我想到1936年國立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的話:“教授是大學的靈魂。一個大學學風的優劣,全視教授人選為轉移。假使大學裏有許多教授,以研究學問為畢生事業,以教育後進為無上職責,自然會養成良好的學風,不斷地培植出博學敦行的學者。”“不過要薈萃一群好教授,不是短時期內所能辦到,而必須相當的歲月,尤須學校有安定的環境。因為教授在校有相當的年份,方能漸漸實現其研究計劃,發揮其教育效能;而且對學術感情日增,甚至到終身不願離開的程度,這才對學術教育能有較大的貢獻。”但願這一次的講話真正是浙大的一個開端也是浙大精神的一個延續,願這種尊重不僅對於名流,更惠及青年教師和學子。
首先是周令飛的演講《文本魯迅與人本魯迅》。作為魯迅的長孫,周令飛如當代的眾多的人一樣,面對著一個被過度闡釋,一個“偉大得只剩下空殼”的魯迅,一個“被懸挂起來的”木刻的魯迅。他在前些年就發出了質疑“誰是魯迅?”為什麼作為長孫的他都對自己的祖父感到那麼的陌生。在周令飛的演講中,他試圖為我們還原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本魯迅。這個魯迅不是旗手,也不是尖酸刻薄古怪的老頭。他因為周作人結婚,家裏經濟緊張而託人回浙江兩級師範謀事。他作為一個教師認真研究抄寫講義。他懷念自己的老師,寫了關於藤野先生的文章。在這段演講裏,周令飛也透露了藤野先生對學生魯迅的映像:“聽説直到他逝世之前,一直把我的照片挂在他的房間裏,使我很受感動。至於那張照片是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送給他的,已難記憶。”“我總覺得,---對這個國家的人也要高看才是。這也是周君感到對他特別親切而使他心中感謝的原因。因此我覺得,讀到周君在小説裏或者對朋友們拿我當恩師來敘述,我若能早日讀到該是多麼高興呵!他説直到死前還想知道我的消息,如果能通信的話,他本人該是多麼喜歡啊!可是到了現在什麼也辦不到了。真後悔呀!---謹向因為一點微不足道的關心而感到如此重大恩情的周君之靈表示深深的悼念。” 在這一段還原之中,我才明白其實魯迅描寫藤野先生,不過是以合適的溫度懷念自己的恩師而已,根本不是教科書所闡釋的“表現藤野君的偉大善良品質”或者表達“中日兩國友誼”。我也更加深刻的體會到一個教師對於學生的不知不覺的影響,或許僅僅是因為幫他修改了一下講義,或許僅僅因為友善的對待了他,藤野便是魯迅心中“唯一的恩師”了,並紀念一生。
周令飛不斷的告訴大家魯迅是一個人本的魯迅,青年要學習他的不是他的“偉大的愛國主義情操”、“無産階級鬥士”,青年要學習魯迅“立人為本的精神”、“獨立思考的能力”、“拿來主義的方法”和“韌性的堅守的力量”
和周令飛的平和不同,陳丹青的演講顯得尖銳,以致結束以後,有個浙大女學生直呼“大尺度”、“反動”。陳丹青的演講題目是《想像魯迅》。他説:
“生前的魯迅,是一個不與俗世相妥協的叛逆者,是事事看破、預先絕望的孤獨者,是為了人的尊嚴不惜詛咒民族和國家、歷史和現實的批判者。在一個仍能容忍異端的生態裏,魯迅尚有幸像一隻惡鳥,“夜裏飛出來,發出惡聲”,給大家一瓢冷水,一記棒喝;尚能表達自己的立場和聲音,洞察與思考,質疑和否定,雖然他最終也只是一個不能改變任何歷史方向的失敗者。
生前的魯迅,也曾在30年代那個特殊的歷史語境裏同情左翼,同情革命。這是那個年代許多思想叛逆人格獨立的激進知識分子的共同選擇,從某個角度看,也是一種反 社會反政 府的方式和武器。但魯迅的遺憾在於,他還沒來得及再作選擇,就已經長眠世外了……
身後的魯迅,對執政政府和社會的批判顯然讓他成了反對國民黨政府力量最需要依賴和建樹的輿論和形象。新中國成立後,無法左右自己的魯迅被迅速推上神壇,被奉為偶像,被樹為紀念碑,被成為無處不在的一個政治 符碼。這個時候的人們,還來不及意識到,魯迅骨子裏頭,是始終都不妥協的叛逆,是任何社會裏不為人喜的“一小撮人”;待認清這個事實,歷史的車輪已經開進了世紀末。
所以,今天,魯迅不僅被請下了神壇,而且被請出了教材。接下來,魯迅和魯迅式的批判和詛咒,將徹底走出一代人的視線。他上不了任何中國現代文化的光榮榜,這個和 諧時代可敬的麻煩,看來終於可以解決了。”
陳丹青説,胡蘭成在40年代曾論及魯迅:“一生的功績是否定而不是肯定,是叛徒而不是其他。”如今“叛徒”這個詞語聽起來總是那麼刺耳,今天的書生頂頂害怕否定,害怕成為社會的叛徒。陳丹青更願意將叛徒換成“異端”。他認為魯迅終生都是一個孤獨的異端,從未躋身成功的人群。“偉大人物十個有九個是異端”,他遠離權力,不屬於任何一個黨派、團體,即使晚年加入左聯也迅速決裂,在各大學校教書最終也是以辭職收場。他和英美派有隔閡,也不是親日派的鐵桿,不附和各種政見。“魯迅是可敬的麻煩,是所有反抗者的朋友。魯迅説自己是夜裏飛出的鳥,發出惡聲。被尊敬的同時也被冷落,主流價值不會愛他,他註定屬於一小撮人。但一個國家,一個文明需要這一小撮人。”“折騰一世,並不是為了改變什麼,而是為了人的尊嚴。”“魯迅其實不該有那麼恐怖的影響力。他會被人尊敬,但同時也被冷落,他屬於一小撮人。就像托爾斯泰去世,俄國的媒體只給他很小的版面;薩特不被法國人重視;尼采和叔本華,德國人不怎麼理睬他們。世俗的大多數人不會接受他們,但我們的文明需要他們。”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互動的提問環節。學生們提出的問題都是非此即彼。“面對這樣的體制,我們很迷茫,你有什麼好的建議?”“我是應該反叛,還是應該屈從?”“你對中國是悲觀,還是樂觀?”……眾多問題,急切的想尋找一個標準答案。這讓陳丹青時時語塞,但是他顯得平和寬容,常常反問到:“你想做什麼?”他説:“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步步來,你能長大了養活自己很重要,然後再想做什麼事。”不過他也很不客氣地説,“恕我直言,到全國500多所大學演講,所有的問題幾乎都是一樣的,幾乎都是同樣的問題,沒發現有什麼不同。這是同一化教育的可怕,我在沒有受過教育的人那裏聽到了活人的語言。”
在眾多學生眼裏,總是看到名人們光環的那面,卻忽略了他們作為一個人的複雜和他們的命運。魯迅的文筆尖銳,他愛人卻是最深;陳丹青他們這代人如今很有名,但是早年下放農村,每個人做夢都想離開,面對“紅、光、亮”的藝術,他們敢於説“操你媽,重來!”;韓寒成為青年的代言人,但是他十七歲就退學去賽車,他可能面對的社會的質疑的命運你是否敢於承擔和挑戰?生命是複雜的,不能被簡化。“現實”與“理想”、“精神”與“物質”不是一道二元對立的選擇題。
話説,在學生日誌裏看到描寫miss wen:“物質和精神分離”。這真是讓我如芒在背。是的,miss wen可能為了一個講座、畫展花了0.25平米的房子錢,但還會留錢來吃飯;miss wen每天都在談論夢想,但是還是會工作賺錢,雖然賺不多;miss wen嚮往更廣闊的天空,但是還是知道要做好手邊的事;miss wen信仰了主,但是她知道肉身要在這俗世不斷踐行和超越……miss wen要吃飯,也要追求;要低頭,也有持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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