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介子平
劉福興先生主攻花鳥一科,浸淫於此有年,已有己之面貌。
天地間眾卉爭芳,為人所娛心悅目者,不一而足。大約眾卉中,水花以富麗勝,草花以嫵媚勝。富麗則譜為王者,嫵媚則比之美人。故草花之嫵媚,尤足娛心悅目。不惟各言其志,蓋亦耳目所習,得知於心而應于手也。劉先生梅蘭菊竹、果蔬翎毛皆善,寫意工筆,雙鉤沒骨有致,徐熙野逸,黃家富貴,聚古人于一堂,接丰采于幾案,在博得眾家之長,並蓄前人精華後,便有了創新之態。只學一家,學成不過為人作奴婢,集眾長歸於我,斯為大成,師古人則可,為古人奴隸則斷然不可。吾輩處世,不可一事有我,惟作書畫,須處處有我。然如何處處有我?手執心談,求其新變也。
各類草木中,劉先生尤精竹子,蓋竹之體,瘦孤高,枝枝傲雪,節節千霄,有似君子豪氣淩雲,不為俗屈。瘦勁孤高,是其神也,豪邁淩雲,是其生也。形神畢肖,托物寓意,歷經寒暑,四時不凋,心虛柢固,指日幹霄,雖無色彩斑斕,花枝招展之秀色可餐,但有虛心高潔,傲然挺立之高格。雨洗娟娟凈,風吹細細香。蘇軾《墨君堂記》中讚竹曰:“風雪淩厲,以觀其操;崖石犖確,以致其節。得志,遂茂而不驕;不得志,瘁瘦而不辱。群居不倚,獨立不懼。”所言極是。
淡煙古墨縱橫,寫出此君半面。劉先生畫竹,又以風竹見長。葉掃東南日,枝捎西北雲,直桿淩雲,風聲輕吟,竹影顫顫有動姿;尤愛此君好,搔搔緣拂天,清風徐徐,竹韻嫋嫋,虛無縹緲似梵音。班固《竹扇賦》:“青青之竹形兆直,妙華長竿紛實翼。杳筿叢生於水澤,疾風時紛紛蕭颯。”許渾《秋日白沙館對竹》:“蕭蕭淩雪霜,濃翠異三湘。疏影月移壁,寒聲風滿堂。”司空曙《竹裏徑》:“幽徑行跡稀,清陰苔色古。蕭蕭風欲來,乍似蓬山雨。”鄭板橋咏竹:“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以蕭蕭喻風竹,便有了心聲:待月閣裏,濁酒飲盡,明月等殘,何以解憂?風驚曉葉如聞雨,月過春枝似帶煙,搖碎心曲,又叩西窗。蘇軾咏竹:“臥聽謖謖碎龍磷,俯看蒼蒼玉立身。”蘇轍咏竹:“無風籜自飄,策策鳴荒徑。”雖無蕭蕭,卻有此意。其勢挺拔,數竿蒼翠,風助綽約,嬋娟寒姿,此為“玉立身”。竹者,雖説宜煙,宜雨,宜風,卻不宜表現之。露滌鉛粉節,風搖青玉枝,散亂風影中的竹,有其態,難有其質,有其質,難有其姿。故畫竹難,畫風竹尤難,徐渭就説過:“竹勁由來缺祥同,畫家雖巧也難工。”亂葉能勁,柔枝受吹,滿林黃鳥,逆風而行,與竹同嬉共舞。此劉先生風竹大貌也,亦求其新變一例也。
汪之元《天下有山堂畫藝》總結墨竹之六法六病:“書家有八體,山水家有六法,習墨竹者豈無其體法耶?然古人實未之有也,俾學者何所持循?余因擬之,其法有六:一曰胸有成竹;二曰骨力行筆;三曰立品醫俗;四曰氣韻圓渾;五曰心意跋刺;六曰疏爽淋漓。又有六病:一曰筆力柔媚;二曰神情散漫;三曰源流不清;四曰體格粗俗,五曰未成自炫;六曰心手相戾。”畫竹不見竹,見的是畫家胸中的逸氣。《芥子園畫傳·竹譜》論墨竹雲:“畫葉須墨飽,一筆過去”,又雲“實按而虛起,一抹便過”。此畫竹之不易也。畫竹須先得成竹于胸,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逐,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其為胸中之竹,眼中之竹,手中之竹,故鄭燮《板橋題畫》雲:“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於疏枝密枝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並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總之,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獨畫雲乎哉!”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鄭板橋畫竹,胸無成竹。濃淡疏密,短長肥瘦,隨手寫去,自爾成局,其神理具足也。藐茲後學,何敢妄擬前賢,然有成竹無成竹,其實只是一個道理。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居者,身居?心居?心居矣。杜甫曰“嗜酒愛風竹,卜居必林泉”,此居即心居。然寒地少竹,北人劉先生何以獨鍾於此,畫竹貴在寫精神:入土先有節,淩雲仍虛心;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無人賞高節,徒自抱貞心;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