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的領域起作用,直到被幻相的螢幕阻擋為止[1]
拉康
一、
從2003年的《照相紙》、《看圖識字》、《空相冊》等繪畫開始,一直到不久前介於繪畫與雕塑之間的《棄物之塔》為止,這期間仇曉飛一系列的藝術實踐看起來都與複製有關。但他並不是簡單地拷貝(copy)出圖像與物品,他複製的只是圖像及物品的表面,更確切地説,他把事物當成一種切實的表面來對待。事物因此成為了一種純粹被觀看的對象,但仇曉飛的觀看並不是像這個時代大部分時候那樣的匆匆一瞥,他帶著一種繪畫的眼光,使事物的表面充滿了圖繪的(painterly)質地,他挑選的事物也是那種入畫的(picturesque)事物,它們是舊的、在時間中沉浮而染上時間痕跡的、被經驗充分包裹的。
看起來,仇曉飛似乎是一個老派的審美主義者,人們也確實這麼認為的,於是他們談論他的懷舊,討論他作品的韻味,也順便議論著這個據説喪失了本真性的時代。在他最新的作品沒有出現之前,並不妨做這種審美主義的理解,但是在他最新作品出現之後,反觀仇曉飛之前這個階段的藝術實踐,則只像是一次次的練習,為現在而準備的練習。
這種練習分為了兩個主題,一是如何獲得更純粹的感覺,讓感覺有一個支撐,二是如何不庸俗,如何不墮入那種不加反思的趣味中去。實際上,兩者可以概括為一點,即如何獲得一種牢靠的感覺,而不是感傷(sentimental)——一個現象學式的目標。
於是,仇曉飛對事物表面的刻意沉迷有了新的含義:不是為了使事物籠罩上一層審美經驗,而是在試圖使事物從它不得不牽扯的經驗及意義框架中擺脫出來,即,不是在抒情,而是懸置,通過懸置使它們還原成為一種直觀的對象,直到它們不再是對象,而成為純粹的、實實在在的物。純粹的、實實在在的物是只有表面的,它們不在我們的感覺、意義、價值等形形色色的系統中,它們就只是表面,表面就是它們的實體。於是,沉迷于純粹表面即是沉迷于純粹的,或者説無內容的感覺本身。
與此一致,仇曉飛對於作品的態度也是相同的,他只需要它們是一層殼,他有意使觀眾的目光無法穿透它們,也就是説,在那些平面的作品中,他描繪的圖像只是圖片(picture)而不是場景(scene),並且他讓那些圖片以顏料與筆觸為依據,最終我們看見的不是圖畫,而是涂畫。他涂繪物體的表面也是為了把涂繪本身含蓄地呈現出來,他從不在意物體的質感,他在意的永遠是涂繪本身的質地。在這個層面上,仇曉飛對表面的關注,也即是把藝術——從審美活動、意指活動——還原成為了一種物質實踐。這並不是説,藝術只是一種物質實踐,而是在強調,只有把藝術這個抽象的概念落實到物質層面上,我們關於藝術的精神、意義等各種意見才不會是無稽之談。
這正是仇曉飛這場練習的方法含義。這場練習中的標準作業是2007年的《寫生寫生課》,他把新畫板涂畫成舊畫板,所以得有意地去複製下那些不經意留下的顏料痕跡,如何才能把握這種偶然性的呢?於是,一種審慎的、克制的趣味隨之形成了,這來自於對主體性的懷疑,或者説,來自於對客體性,即表面本身的尊重。實際上,仇曉飛的複製更像是一種策略,他的複製既不是後現代式的拷貝,也不是古典性質的模倣(mimesis),而更接近於臨倣(imitating)。臨倣,但是並沒有摹本,其目的不是為了學習某種趣味規範,反而是為了去除既有的趣味規範。對於仇曉飛這種美院附中過來的藝術家來説,這種臨倣性的複製是一件有難度的事情,他要去對抗那種稍不留神就會滑出來的筆意快感與造型衝動,要去面對(未被美學化的)生與拙,他要去尋找一種意識形態的空缺(lack)……
二、
在這種(拉康意義上的)空缺之處,現實暴露了它想像性的面孔,一張畫只有構成了這樣一種空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繪畫,或者説,只有成為符號界(the Symbolic)的一個屏障,繪畫才能攪亂想像界(the Imaginary),從而使觀者不得不——哪怕只是暫時的——重新架構他與(他的)世界的關係。實際上,想像界原初就是暫時的、不確定的,是對世界的一次次試探,但是符號秩序的引入使想像界結晶化了,想像變成了那種同一性的現實,世界因而變成了那種一望便知的東西,於是,“看見”與“看成”被悄悄地縫合上了。
仇曉飛所做的就是嘗試著剝開“看見”與“看成”。在《醫院》這件作品中,建築物外墻上的一小塊綠色與畫面的底色是同一塊顏料,或者説,同一個能指,但卻處於兩種“看”的結構中,看見的是綠色顏料,看成的是圖像中建築墻壁的顏色。在這種畫中畫的嵌套關係內,符號界的能指鏈松脫了,它所要建構的同一性産生了裂縫,觀看者要不斷地調整自己的目光,以抵禦重回到鏡像階段的迷惑。是的,最終我們還是把它看成了一幅畫,符號界再次合攏了起來,在其能指鏈中,這張畫被納入了分節,成為了分節的一部分。但如果這種分節——畫面與外部現實的區別——不再成立,比如我們把這張畫的邊界遮住(假設畫面是沒有邊界的),並且把視點放在中間的那塊綠色上,畫中描繪了醫院的那張圖就會像一張紙一樣漂浮起來。這或許就是現實領域最初的幻相(fantasy)面目。
在仇曉飛的最新的繪畫中,這樣的幻相總是不時地閃現出來,一種不確定的、反覆轉換的空間,圖與底的依存與背叛,使觀者找不到一個視覺支點,或者説得不斷地變換支點,變換主體的位置。這或許就是像瑪格麗特或者埃舍爾所做的,但在仇曉飛這裡,視錯覺效果並不是一種主觀上非常明確的修辭手法,而是被觀者主體——在與大他者的關係中——生産出來的。實際上,仇曉飛在努力地消除視錯覺,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修辭手法,然而,一種修辭的去除,總是會帶來另一種修辭,空缺總是被符號界(拉康説的那部大機器)自動地修補上。比如,我們總是會把《國營物》中的那個銳角扇形看成是一個圓錐體,我們處於如此強大的透視法邏輯中,我們不自覺地——換句話説,不是自己決定的——這麼看。所以,潘諾夫斯基把透視法叫做一種符號形式(symbolic form)。
在這裡,我更關心的是,為何畫面出現這樣的情形:“桌面”向後退縮,使“正對著”我們的那片“桌布”強烈地凸起,這種凸起既是視錯覺的,也是實感的,既來自透視法與光影法,也來自加厚的顏料與加劇的筆觸。但那個扇形就出現在這樣的關係中,造成了一個空缺,由此剝開了視錯覺與實感之間的同一性,當主體不得不在兩種符號形式之間搖擺、猶疑的時候,那種幻相隨即——以一種抵禦的方式——出現了。
實際上,這種出現在想像界的幻相實際上就是實在界(the Real)的幻相,它使那種同一性的現實,以及與之同構的主體都坍塌了,“實在”由此闖入了想像界的表徵之膜,但“實在”又是不可能被表徵的,它就只能是那個幻相。想像界成型的最初,在鏡像階段的最初,在自我尚未建構之前,世界就是以這樣一種不斷閃現的幻相形式而出現的。
在他的繪畫中,仇曉飛使我們返回到了那個最初的階段,觀者把握的只是一個個碎片,一次次的幻相事件,他們的目光在《悲觀的暮年》如此不穩定的空間結構中,無法找到一個踏實的落腳點,這個叫做“觀者”的假設的自明主體,一旦脫離了其假設的前提,就像這樣變得脆弱不堪,漏洞百齣。而快感(jouissance)就是從這些漏洞中泄漏了出來,這種快感不是審美靜觀,它也不包含任何的知性領會,它不讓我們形成所謂的整體感覺。
繪畫中的感覺只能是以跨越的方式生長出來的,正如培根反覆強調的,“感覺就是從一個‘秩序’過渡到另一個‘秩序’,從一個‘層面’過渡到另一個‘層面’,從一個‘領域’過渡到另一個‘領域’的東西”。[2] 這意味著,仇曉飛自己也無法獲得某種整體感覺,更確切地説,為了讓感覺出現,他必須要拋棄整體,放棄當那種(看似)掌控全局的畫家。因此,他要尋找空缺。之前,他在作為窗口的繪畫上尋找空缺,為了使繪畫成為一種物質實踐;而現在,他在作為物質平面的繪畫上尋找空缺,是為了使繪畫成為一次幻相的事件。或許,在這個時代,藝術只有成為幻相,才能使我們從我們自己建構的現實中解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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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acan, Écrits, Éditions du Seuil, Paris, 1966, p.25. 轉引自黃作:《不思之説——拉康主體理論研究》,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121-122頁。
[2] 德勒茲:《哲學的客體:德勒茲讀本》,陳永國、尹晶編,北京大學出版,2010年版,170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