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杭春曉
將王煜宏的展覽命名為“中國禮物”,出於一種策略。該策略的出發點,是文化傳播意義上的易於接受。這麼做,看似違背了“學術”——因為,今日中國,早已習慣賦予作品本質性的理論解釋,再進行傳播。似乎,缺乏系統性的界定、闡釋,便有失學術,更不要説出於某種目的的策略化方式。於是,將王煜宏的展覽確定為“中國禮物”,在直覺上,似乎存在著某種危險——背離學術的危險。
但,這種危險成立的前提,是我們對“學術”慣性化的理解、接受——認為在一個展覽中,對作品第三方的、本質化定義的解説較之作品本身,更為重要。然而,事實卻並非完全如此。固然,某種確定的理論解説,對展覽中作品的傳播,可以起到明確方向的指引作用,但同時,也會産生理解上的禁錮作用,甚至消解作品自身所具有的更為廣泛的解讀空間。並且,二十世紀藝術的發展,就表像而言,是以告別單一媒介的方式實踐著藝術史的演進,但就根本動力而言,卻正是一種“去本質主義”、“去定義化”的結果,並試圖在開放性的語境中拓展我們對於他者,乃至本體的認知視角。我想,王煜宏自身的創作,從單一的架上繪畫到綜合媒介運用的轉換,或許正是出於某種類似的目的。那麼,將她各種類型的努力與嘗試,綜合為一個本質化的理論框架,並呈現于展覽之中,就方法本身而言,便違背了藝術家充滿活力的創作實踐,反而顯得武斷。
那麼,經過上述思考,我們最初所提出的問題,就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也即,類似“中國禮物”這樣策略化的名稱,較之於抽象出一個看似本質的理論名稱,反而具有更為開放的視野,為我們解讀王煜宏的作品提供了更為廣域的可能。並且,由於這種策略化的名詞,具有行為發生上的雙向性——禮物的賦予與接收都具有主體性的選擇,那麼它對一件作品的理解,也就不再是一種單維方向,而是可以包容作品創作者、接受者兩個角度上的思想資源以及個人經驗。首先,就藝術家而言,這種“禮物”的製造,源於她的區域性的中國文化身份——提供某種地域化特徵的物件形態,在圖像的視覺敏感上呈現海派文化所具有的城市記憶。同時,藝術家對這些“禮物”的視覺編碼,進行了主觀化的選擇、重組,並藉此超越地域文化的限制,進而展開對於歷史的重新審視。但問題的關鍵在於,一旦這種文化身份,或者歷史審視成為“禮物”,它就不再具有作品解讀上的決定性意義了。也就是説,這些闡釋對於觀者而言,並非是一定要接受的確定性知識,而只是一種視覺上的線索,幫助觀者調動自身的思想資源去理解、去解讀。
這種全新的作品傳播預設,雖然帶有一點策略性,卻使得作品成為獨立存在的視覺體驗,而非創作者主觀想法的視覺圖解。於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現象發生了,藝術家雖然製作了這些藝術“禮物”,但卻不具有創作者天生的解釋權。她在藝術資訊的傳播過程中,隱退到了幕後,甚至觀眾席,成為一個與所有他者都一樣的觀看者。最終,我們會發現,這個展覽中的作品,成為徹底獨立的藝術形式,獨立於藝術家,獨立於理論家,也獨立於其他觀者,它只是一個關於文化記憶、關於歷史感受的線索,成為眾多解讀結果的視覺基礎。按照這樣的邏輯深入,我們會進而發現藝術在傳播過程中的非主觀性。所謂非主觀性,是指作品在進入公眾視野之後,不是進行一種知識權力的構建,而是進行一種思考方式的啟發,它更多地承擔起公眾思想的線索性啟蒙,而非結論性教育。我不知道,王煜宏在創作之初,是否具有這樣明確的認識,但就她的作品展開如此策略化的解讀,卻産生了這樣的結果。
其實,藝術家是否具有明確的創作動機,在我們的邏輯中,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作品本身,在視覺上是否具有這種解讀的開放性?答案,是肯定的。這,不僅可以從眾多評論者的文章中看出。同時,這些作品所具有的冷靜而充滿距離的體驗感,以及綜合媒介的交叉運用,在視覺呈現上確實提供了多重解讀的開放性。或許,這種開放的視覺場境的營造,正是王煜宏近年來的創作,發生變化、轉折的潛在邏輯——從早期單一的架上繪畫,到繪畫與造境的互動,乃至裝置性場景的營造,王煜宏的創作以媒介的轉換,一步一步拓展了作品自身的視覺局限,轉而向更為開放的視覺結構發展。或許,也正是因為有了如此轉向,才使得“中國禮物”這樣策略化的解讀成為一種可能,並進而幫助我們,反向理解王煜宏的創作脈絡。
於是,面對王煜宏的展覽,我們在解讀上獲得了一種自由與輕鬆,並進而感受到藝術家在觀念表達上的開放性——無需預設任何沉重的理論前提,即可直接面對王煜宏所營造的視覺經驗,並將其視作一種體驗的線索,去檢索我們內心深處某種對於文化、對於歷史的理解,抑或感受。而這,或許正是二十世紀以來,當代藝術在認識論上一直強調的視覺特徵——用以改變我們認知視角的視覺結構的提供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