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汪民
邱啟敬的雕刻,將壽山石從它的歷史語境中解脫出來。儘管還是採用了壽山石所慣有的印章形式,但是,邱啟敬卻將這種印章放大了──在某種意義上,這不再是印章,而是關於印章的符號。就傳統的壽山石印章而言,它首先是一種功能之物,或者説,它是功能和形式的結合:印章的功能、印章上面所雕刻的各種圖像,以及壽山石本身所具有的特殊品質,所有這一切形成了壽山石印章的功能和形式的完美組合。它們缺一不可。一個功能性之物(印章)就此具有了功能之外的美學趣味──反過來也可以説,一個純粹的美學對象因為具有實用性,而成為一種功能之物。壽山石將功能和形式完備地結合在一起──這是中國傳統工藝品的一個慣常特徵。
但是,邱啟敬通過將印章放大的方式,改變了這一切:首先,印章的功能性喪失了。這的確是印章,但是,它再也不能實際性的刻印了。印章本身在這個意義上成為一種純粹的裝飾品。一種古典的功能性(印章),現在演變為一種純粹的符號了。在傳統的壽山石印章那裏,上面的雕刻圖像成為印章的裝飾品。圖像和印章儘管相互呼應,相互纏繞,相互嬉戲,儘管它們的線條和脈絡勾連在一起,但是,在此,圖像和印章還是分隔成不同的地帶,它們還是性質迥異的兩個要素,它們還是分屬於功能和形式的兩個領域。但是,邱啟敬一旦將其放大,印章和其上方的圖像雕刻,就立刻成為了一個整體,印章失去了效用和功能,因此,印章和其上方的圖像,都是裝飾性和符號性的。它們是一個密不可分的符號整體,沒有性質的區隔,它們就勾連在一起,它們是一個符號化的對象物,一個戲倣之物:是對傳統壽山石印章的戲倣。如果説,傳統壽山石印章有一種明顯的二分區域的話,那麼,邱啟敬的這個放大的戲倣壽山石就是一個渾然不可分的整體。它是壽山石雕刻,但是,是對壽山石印章的雕刻,是將整個壽山石印章作為它的雕刻對象。如果説,以前的壽山石印章的圖像雕刻總是要選取一個對象(或者是人,或者是神,或者是怪獸,或者是山水)來表達的話,在邱啟敬這裡,則是將傳統的壽山石印章作為他的再現和表達對象。傳統的印章就是邱啟敬這新印章的內容。看上去,這就像古代的壽山石印章隨著時間的流逝在不停地生長,長成今天的巨型印章一樣。因此,這是關於印章的印章,這是將印章作為雕刻對象的印章,就如同在小説中有一種關於小説的小説一樣,就如同繪畫中有一種關於繪畫的繪畫一樣。這印章中的印章,就如同小説中的小説,如同畫中畫一樣。邱啟敬在此的工作,與其説是將傳統的壽山石印章放大從而進行高度逼真的再現的話,不如説,他通過這種放大的方式,這種讓印章失效的方式,來對傳統的壽山石印章進行反思,將它們的肌理,將它們的細節,將它們的製作方式,將它們的情趣,將它們的歷史品格,將它們的諸種神話,表述出來。甚至是,邱啟敬還破除了這種印章神話:他的巨型印章有時候充滿了諷刺性:他在壽山石的上方雕刻了許多男性生殖器,它們肆意妄為,毫無禁忌,誇張炫耀,一種瀆神的快感迎面撲來:傳統壽山石的美學趣味在這種不潔而挺直的陽具面前變得狼狽不堪。
顯然,邱啟敬對這種傳統的壽山石趣味充滿了質疑──儘管他不僅熟悉這種趣味,還熟悉它的一切技藝,他甚至還故意炫技,故意將這種技藝發揮到極致。他的雕刻過程,完全是傳統的,他遵循壽山石雕刻的技術規範:石頭成為屠戮的對象,將石頭的肉體反覆不斷地切割,石頭被強暴,削減,雕琢,從而獲得各種各樣的圖像造型。石頭的造型是根據一次外科手術來獲得的(我總是對這類雕刻的剩餘部分感興趣:那些被切割下來的東西放到什麼地方去了?)。這種雕刻,密切地追隨石頭的色澤和質地的差異,根據這種差異將石頭的各個部分雕刻成完全不同的客體:一塊石頭切割成兩個迥然不同的部分──一部分是方正的印章,另外一部分是印章上方的各種生動的造型雕像。從這個意義上而言,邱啟敬並沒有脫離傳統的雕刻規範,這是一種常見的壽山石印章雕刻。但是,越是遵循這種技術規範,越是充滿了反思性和諷刺性:一種雕刻技藝到底應該和怎樣的對象相結合?一種雕刻技藝到底應該和怎樣的歷史時刻相結合?邱啟敬用這種傳統的手法雕刻出同傳統完全迥異的圖像,這使得壽山石印章的固定組合,固有神話,固有趣味崩潰了。在這種壽山石印章的上方,邱啟敬還雕刻了許多現代性,雕刻了現代人的行動,情趣和事物,它們註定是屬於今天的歷史的,屬於邱啟敬所屬的這個時代——如果這些印章能夠在千百年後有倖存活下來的話,它們一定是今天的文化見證。
通過使用傳統的技術方式來雕刻印章,從而對印章進行質疑和反思。與此同時,邱啟敬還用完全不一樣的方式來對待壽山石──他不再是對壽山石進行強暴和屠戮,而是挑選壽山石的形象──完全是形象,而不再考慮質地──在壽山石的表面上簡單地雕鑿幾個線條,寥寥幾筆,三言兩語,刻畫出一個人粗獷的頭像器官。這些頭像如此地簡約和抽象,既像是遠古人的作品,是他們的所作所為,也像是他們的頭像本身。這些極簡主義的風格,是對壽山石的重新激活──壽山石並不是一味的要求精雕細刻,並不總是要完全遵循某種固有的規範和趣味。相反,壽山石在這裡仿佛還有一個雕刻前史,它們有一個耐心雕刻之前的時光,壽山石完全可以衝破它千百年來形成的雕刻技術體制。邱啟敬試圖嘗試一種新的壽山石實踐,一種新的書寫,一種極簡主義的雕刻。如果説巨型印章的雕刻,使得邱啟敬將一種古代的手法和一種現代的趣味對象結合起來,那麼,通過這種簡約主義的方式,邱啟敬將現代的手法和一種遠古趣味結合起來。無論是哪一種方式,都是對傳統壽山石雕刻的偏離和錯位,都是一種技術和對象的錯位,一種實驗性的錯位。正是在這裡,壽山石獲得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