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潘力
王克舉早在二十年前就開始思考“如何畫得像一張畫”,即繪畫本身的問題。正如他後來所總結的那樣:“不刻意追求畫面的空間感,只講求畫面色彩關係的處理和畫面各種對比關係的層次安排。點、線、面的構成是畫面形式感的基礎元素,當繪畫拋開了主題性時,畫家更多關注畫面形式語言的探索”。在我看來,王克舉潛意識的深層始終蘊藏著對理性秩序的嚮往,到20世紀80年代末對米勒的研究與借鑒為止,他藝術的具像表現形態就已經走到了的盡頭。現代雕塑家布朗庫西曾深刻指出:“淳樸並非藝術的終點,只有在超越自身而接近事物本質時才能真正獲得淳樸”。當寫實的外觀無法承載對畫面內在秩序節奏的表現之際,作品面貌的轉換就成為必然。儘管在外人看來王克舉似乎歷經一番痛苦才得以“叛離”業已熟練的技法規範,但我認為,這樣的演變是符合他自身藝術規律的。尤其需要指出的是,這一轉變使得王克舉的藝術向我們展示了“繪畫”和“圖像”的區別,他意識到了在組織一個完整、合理的畫面場景和提煉圖像符號這兩者之間的本質區別。自此,他的作品不再是生命經驗的樸素守望,而是由秩序節奏主導的視覺符號以及由此展現的精神世界,王克舉的藝術也因此從自然王國邁進到了自由王國。
王克舉主張“構成著眼、主體切入、色彩明確、用筆講究”。由此可見,他並未把風景寫生演變為風景抽象,他的作品融印象主義的自然光色與表現主義的秩序節奏于一爐,熟悉的農村風景在這裡轉化為一種載體而非表現的對象。形與色的聚散與對比無不充滿著構成的變化與節奏,儘管保留了具體場景的一些基本元素,但經過他的視覺關照和造型過濾,已是重新結構畫面的創造。堅實的寫實技法為王克舉提煉畫面語言提供了極大的自由,南方的熱烈與靈動,北方的蒼茫與沉穩,體現出他對中國山水精神的理解;同時,他筆下的樹基本上不具備常規的習慣形態,不是自然對象的直觀描摹,已成為一種表情符號,儼然是流淌的旋律和書法般的揮灑;王克舉對植物的形態也有著不同於常人的敏感,與其説在畫風景,確切地説是在畫植物,富有彈性的線條使畫面産生強烈的動感,他基於自我的精神狀態將植物賦予了擬人化的生命感。正如歌德主張的那樣,“不去試圖發現任何新奇之物,而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去觀察那些已然被發現之物。”通過觀察,自然寫生的視覺愉悅被提煉為某種有規律的形式,同時將偶然的外界構成秩序的節奏,一般意義的風景被賦予了視覺圖式的內涵,物象的生命轉化為富有形式魅力的畫面秩序與節奏以及隨之而來的視覺張力。
王克舉還借鑒中國畫的許多手法以弱化畫面的深度空間,在簡練的平面上潛心經營構圖位置。借助有規律性的結構,對形象符號在畫面中進行組構、編排與重建。通過對基本形或作垂直、水準與傾斜的變化,或重新安排其疏密、寬窄和運動方向,以營造視覺形式上的節奏。近乎平涂且充滿微妙變化的色彩佔據了畫面的大部分,如平面剪紙般抽象,樣式化了的形狀極具表現主義的氣韻。初看畫面幾無視覺中心而難以使視線落在某一特定對象上,但由於王克舉對“畫眼”的巧妙設置而使畫面關係呈緊密的自律性構成。他關注的是從自然對象中發現其內在結構,並提煉、概括出變化和節奏,以形式構成手法使之既生動傳達主題,又具有強烈的抽象意味和形式感。
王克舉認為“含糊不清的色彩關係,就像説不明白的話一樣沒有感染力”,他善於以小面積的、對比強烈的色塊來形成畫面節奏。強烈明亮的色塊與粗獷濃重的穿插交相呼應,使色彩關係具有交響樂般的力度,成為具有生命力的視覺語言。許多畫面用筆拙樸,沒有張揚的筆觸,色彩于沉穩之間有跳躍,尤其在被王克舉稱之為“畫眼”的位置,形色都表現出特有的精緻與厚重,刻畫入微,與抽象簡約的整體畫面形成強烈對比,形成了有機的畫面節奏。國畫裏由於水的運用有“墨分五色”之説,但王克舉使用油畫顏料同樣表現出了類似的微差,足見他對色彩嫺熟的駕馭能力。他還有許多精彩的對同類近似色的表現,單純的色系蘊涵著豐富的色彩傾向,使畫面具有近似透明或半透明的空靈層次。“收之於天地,發乎於心扉,賦注于畫面”,這是王克舉對自己藝術狀態的歸納。
畫面形式諸要素存在著某種特殊組織方式,這些方式符合人們視覺感知的心理需求。而這些都産生於對自然規律的形而上的把握,建立在繪畫與自然相區別的秩序之上,對自然進行形狀與色彩的重構與變奏。西方藝術中的秩序節奏由來已久,但千百年來它們都被敘事性內容和描繪性形式所掩蓋,沒有人意識到它的獨立存在和意義。鐘涵先生曾精闢指出:“西方繪畫在具象的背後有抽象,而抽象形式之間又有理性結構秩序的支撐。古典主義在具象外觀的畫面中往往有一種莊嚴、崇高的理想美的氣度,這正是與具象外觀之下藏伏著的形式結構的秩序不可分的”。 王克舉正是通過對西方經典繪畫作品的潛心研讀,敏銳地把握到了這一“形式結構的秩序的存在”,並努力以當代語言去闡述它,致力於將自然中的結構通過對變化的表現轉換成作品的秩序與節奏。
王克舉多年來一直保持著作畫之餘打太極拳的習慣,我想,除了健身之外,他也在行雲流水的舉手投足之間領悟其中“陽極生陰、陰極生陽”的道理,王克舉的性格向來就有著太極般的從容鎮定。古人云:“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陰陽相濟”,中國古典哲學中整體與局部的辨證統一關係在太極精神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它和藝術一樣都講究張弛有度、剛柔相濟,我相信王克舉的創造正在日益接近這一至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