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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若“皇帝新裝”的謊言被揭穿,中國當代藝術在過去3年裏締造的“天價神話”在2008年上半年如臨四面楚歌。年初,紐約蘇富比春季拍賣成交暗淡,張曉剛等中國當代藝術幾位“天價王”作品遭遇流拍;5月份之後,國內藝術評論界興起一場當代藝術“崩盤論”,行規內幕變成“公開的秘密”被談及。
劉小東的巨幅油畫《三峽新移民》曾以2200萬元拍出,今年的香港佳士德春拍中,他的《戰地寫生》以6192萬港幣再次刷新其個人紀錄。
從2006年至今,中國當代藝術平均以每三個月翻一番的速度,締造了世界藝術品拍賣市場上的一個奇跡,“井噴”、“瘋漲”這些詞被媒體用以形容這種近似“放衛星”的價格急飆速度。5月以來,著名評論家朱其在部落格上發表《當代藝術是否已經到了拐點?》、《中國當代藝術“謊言共同體”》等文章直陳中國當代藝術市場、生態的種種弊端,其大膽敢言被人稱之為勇士“檄文”,直戳向當代藝術市場的“虛幻泡影”。
中國當代藝術市場即將迎來拐點嗎?三年的價格飆升背後是否存在著一場騙局?花上千萬元買到的藝術品是將來要被藝術史淘汰的廢品?帶著此番爭執的焦點,記者採訪了藝術評論家朱其、楊小彥,著名藝術品投資經紀人伍勁、田愷,以及國外收藏基金———北京尤倫斯藝術中心首席策展人郭曉彥等人。
“標王”作品流拍敗露“天價作局”?
2008年紐約蘇富比春拍,中國當代藝術市場集體遭遇“滑鐵盧”。
這場拍賣中,“天價王”張曉剛的《untitled》和《2001no.8》流拍,王廣義、蔡國強等一向被國際市場追捧的藝術家大多遭遇挫敗,僅以估價或略超估價成交。而在剛剛結束的6月30日倫敦佳士得的“當代藝術夜場拍賣”中,58件拍品中僅有2件中國當代藝術家的作品,其中一件張曉剛的《父親和女兒》因90-150萬英鎊的超高估價再次遭遇流拍。
稍微值得慶倖的是,7月1日的倫敦蘇富比“當代藝術夜場”中,張曉剛的《兄妹》拍出76.92萬英鎊高價,但難掩頹勢的是,當晚75件當代藝術拍品中只有這一件是“中國貨”。而這個拍賣數字和去年對比,張曉剛作品市值短短一年內縮水50%———去年紐約蘇富比春拍張曉剛曾以《三個同志》拍得211.2萬美元。
“天價王”的作品流拍,著名藝術評論家朱其將之視為這一輪當代藝術“天價表演”露餡的開始,並由此提出“中國當代藝術資本市場第一輪整合的終結”。這一預測得到廣泛響應,藝術市場資深投資經紀人伍勁也指出,中國當代藝術市場至少目前應該跑完了“上半場”。
作為對中國當代藝術資本市場“第一階段”的小結和反思,朱其向本報記者拋出了他對中國當代藝術現狀和格局的三點批評。
批評1:
“天價表演”充斥當代藝術市場
“‘天價王’作品公開流拍的原因很可能是,南韓或東南亞的買家前兩年買了這些藝術明星的作品,如今對媒體上所謂虛高的價格信以為真,拿出來套現,由於沒有和幕後炒作的莊家溝通好,沒人護盤,結果釀成了流拍。”朱其説。
針對今年4月底,劉小東《溫床NO.1》以5100萬元拍出內地油畫最高價,朱其卻不以為然:“明顯是在‘假拍’,這個作品一齣場就以3800萬高價起拍,但是競爭並不激烈,9次叫價就有人通過電話出價5100萬。”就此,朱其指出,這種藝術拍賣在時下的中國當代藝術品拍賣中比比皆是,是大家都不願捅破的一個騙局———“天價作局”。
朱其向記者“揭發”了這種暴利遊戲的典型“玩法”:首先,找某個在藝術圈有一定知名度並且市場價格在10萬左右的畫家,跟他簽一個3年協議(比如包下他三年100張作品),每張以30萬到50萬左右收購。一年後就在拍賣會上炒作,每張30萬收購的畫,拍賣價標到100多萬,二年後再標到500萬甚至一千萬一張。沒有人買怎麼辦?就安排“自己人”混在真買家中,甚至“假拍”下來。朱其説,這個看似有風險的釣魚遊戲其實很容易獲利,“只要能以高價賣掉十分之一的作品,就能將全部成本收回。再把剩下的畫拿出來在拍賣會上慢慢用天價表演‘釣魚’,賣出一張就是暴利”。
如此這般的“天價作局”論引發一片譁然,最大的爭議莫過於近兩年中國當代藝術的天價首先是在國外大拍賣行締造的。難道全球兩大拍賣行巨頭———蘇富比、佳士得也在幫中國藝術家“作假”?朱其笑笑説,在紐約兩大拍賣行出天價購買油畫都是些什麼人?基本上都是華人,真正的西方大收藏家幾乎沒人參與過這種天價競逐。“其實就是同一幫人飛到紐約和倫敦,在蘇富比、佳士得如法炮製了一個所謂的亞洲當代藝術專場,所用的幾乎是同樣的表演。”
朱其甚至將控訴的矛頭對準有著250多年曆史的歐洲拍賣巨頭公司蘇富比。“至少面對中國當代藝術的暴利高價,蘇富比違背了過去信守的百年傳統:第一,拍賣行本應該從專業的畫廊拿畫,而不應該直接從畫家本人手裏拿(訂)畫;第二,蘇富比拍賣的藝術品至少都已創作出來10年時間(有足夠的時間在藝術史中獲得評判和定論),而不是像眼下這樣直接就把中國當代藝術家的新作拿來上拍。”朱其指出,這種國際“天價作局”有明確的客戶目標,主要是“忽悠”東南亞的華僑和國內不懂收藏的新貴階層,他們很可能是未來被死死“套牢”的兩種人。
儘管朱其的觀點看似“極端”,但幾乎沒有評論家會否認中國當代藝術市場中多多少少存在的炒作現象。著名藝術評論家楊小彥指出,一個正常健康的藝術市場主體應該由收藏家構成,而不是炒家,“眼下的情況很顯然,市場中的炒家多過買家,這是一種不正常的現象”。
批評2:
“謊言共同體”共同締造市場神話?
三年來藝術市場的暴漲,首先讓中國誕生了身價千萬級的藝術明星。如今,靠“色笑偶像”發家的岳敏君,已使他擁有8000平米的畫室。最戲劇化的還有方力鈞,10年前在圓明園的一個畫室天天泡速食麵的窮畫家,如今在北京擁有了多家飯館。在紐約和倫敦,張曉剛的“大家庭系列”連續兩年,至少有16幅作品平均售價超過了50萬美元,而三年前他的名字幾乎在紐約拍賣行無人知曉。
所有人都想問一句:他們的作品值嗎?
瑞士收藏家、前瑞士駐中國大使烏裏·西克(UliSigg)説了這樣一句話:“像這樣的作品,在中國至少還能找到1500幅。你可以把它們稱作‘泡沫’,但不能否認中國的藝術市場方興未艾!”這種現象,被人視作大量資本涌入後的藝術奇觀。朱其認為,這個階段當代藝術市場形成了建一個以資本運作為軸心的新權力體系———一個結構畸形的藝術市場,他進一步指出了其畸形的病症所在:
首先,中國的當代藝術市場目前還只是處於“散戶”收藏和投資階段,對藝術品的選擇隨意性比較大,這就造成市場的畸形現象———價格很高的藝術家藝術水準不一定很高。
第二,藝術家、畫廊、拍賣行結成了“謊言共同體”。很多藝術家和拍賣公司曖昧,有些藝術家直接參與和導演拍賣,請自己的人去競拍,只為賺取高價的名聲,吸引媒體的注意,以便第二年捲土重來。而原本應當起到“監督”作用的藝術評論也一盤散沙,有的藝術批評家捲進利益共同體,不少策展人甚至又是藝術市場炒作的經紀人。藝術家直接參與藝術品交易,送作品參與拍賣,批評家和策展人開畫廊、做經紀人,“每個人都在爭搶通向資本軸心的最後一班列車”。
第三,藝術市場監管混亂,拍賣行實際成交的價格和向媒體公佈的存在極大水分,進一步將市場泡沫吹大吹圓。“更有甚者,在一些拍賣行裏,藝術投資者甚至佔有拍賣行的股份,就好像即開賭場又參與賭博一樣,而這在國外是要坐牢的。”
朱其指出,在歐美發達健全的藝術品交易市場,規避了“謊言共同體”生存的土壤。“正常的秩序應該是,藝術家由一級市場畫廊代理,經過大致10年的學術界評判取得一定地位後,進入二級市場拍賣行,然後通過收藏群體獲得每年大約20%穩步增長。而在目前的中國市場,拍賣公司越過一級市場,直接與藝術家聯繫,所産生的社會輻射是任何一個畫廊沒法想像的。”簡言之,藝術價值的判斷缺席之後,市場上剩下的大多是盲目跟風的投資者。“當代藝術市場已經不像收藏(買家至少要存在手裏5至8年),更多地是一種投資(1至2年就轉手),甚至淪為一種投機行為。”
對於這個“謊言共同體”之説,當然也有反對聲。比如藝術市場資深投資顧問田愷認為,目前當代藝術市場種種弊端,其癥結主要在於藝術批評的嚴重缺失。“因為拍賣市場上的交易結果顯得太強大了,經常越俎代庖的作學術批評。靠交易炮製出來的高價藝術品很可能沒有什麼藝術價值,導致當代藝術市場魚龍混雜,並不一定存在什麼所謂的‘謊言共同體’。”
“謊言共同體”是否存在其實無足輕重,因為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發現和找到市場的問題。蘇富比董事、亞洲當代藝術中心負責人張曉明一針見血地指出:“在中國當代藝術市場中,每個人都擔當著多重身份,藝術家、策展人、批評家頭上的帽子都有好幾頂,相互之間角色串位。而中國當代藝術的現實和格局與西方整個藝術體系的巨大差別,將會成為未來市場良性運轉的障礙。”
批評3:
市場泡沫正敗壞真正的藝術?
三年來瘋長的當代藝術市場,究竟對中國當代藝術的發展有何影響?答案可能就像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一面,吸納了鉅額資本進入藝術領域,讓中國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藝術熱;另一方面,在一些評論家眼中,市場的冒進式發展造成藝術的跟風、模倣、抄襲,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了中國當代藝術發展的先鋒姿態。正如收藏家和畫商麥克爾·茍惠斯所説:“中國人賣藝術就像賣蘿蔔白菜一樣。他們對藝術一竅不通,對助推藝術毫無益處。”
朱其指出,藝術資本膨脹的背後是中國當代藝術的畸形繁榮:語言的蒼白和模倣,精神的虛無和媚俗,藝術變成藝術生産,展覽變成展銷會,藝術區變成兵營式的生産作坊。“以85美術新潮為旗幟的80年代的中國當代藝術,曾有三個立場:先鋒形式、民間獨立精神和新左派,並且以反主流和引進先鋒形式為理想,但如今這些當年反叛主流的藝術家自己已成為新主流,幾乎喪失了最初社會批判性的立場,而退化墮落成一種新時髦藝術形式。”
朱其甚至認為,中國當代藝術的真正代表之作沒有真正進入藝術資本和拍賣運作前沿,比如85美術新潮中的重要代表性作品———肖魯的《開槍》,去年僅拍出200多萬元。而目前市場上的“天價王”作品不少都是早已失掉其先鋒姿態的“偽當代藝術”。
這種批評在專業藝術評論家那裏,獲得了基本認可。藝術評論家楊小彥坦言,雖然自己與市場距離遙遠,但市場會有種強烈的感受:學術上獲得認可的那些當代藝術作品不一定是市場上贏得天價的寵兒,“專業的學術判斷與市場價格之間根本構不成正比關係。”
如今,中國當代藝術家建立自己的藝術工廠,有的出“點子”由“槍手”或工人負責批量生産作品。紐約國際攝影藝術中心策展人克裏斯托夫·菲利浦斯在《美國藝術》雜誌上回憶起自己在中國的見聞,以此説明中國當代藝術家的“變質”:“我見過一隊中國女人圍坐桌子前,為裝置藝術家林天苗的作品繡出細膩的繡花。她對我解釋説,儘管這可能看上去帶有剝削色彩,實際上是幫了這些婦女,他們是附近農民們的老婆。”
就如同中國當代藝術品最大藏家瑞士人希克近日在接受西班牙某藝術雜誌時所説的那樣。記者問他“對中國當代藝術現狀有何評價”,他的答案令人頗為吃驚———“大批量生産”。希克還説:“藝術家雇傭超過100個人作為勞動力,這只能在中國發生,因為費用低廉。……我並不清楚我所收藏作品的作者是否會成為偉大的藝術家。”
而按照伍勁對下一輪藝術市場的預測,這一輪(最近三年)在市場上拍賣出的高價藝術品,將會在未來幾年內重新洗牌,完成一場“煉金術”似的儀式。
“在學術上,當代藝術F4這批50後、60後明星藝術家將會被70後、80後當代藝術家取代;而在市場上,這批上百萬元的作品中大概只能有不到10%的作品留下來,並從中醞釀出中國當代藝術品單價破億元的新記錄,但另外90%的高價品大概會像垃圾一樣,被市場清理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