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現主義”雖然是一個外來概念,但繪畫中的“表現性”卻是一個普遍存在的事實,甚至可以説,中國傳統繪畫在本質上就具有一種表現性,至少它的“表現優勢”大於它的“再現優勢”。有人曾將中西繪畫之不同概括為“表現性”與“再現性”的不同,不是沒有道理。當然如果從更寬泛的意義上理解,也可以説一切藝術都是“表現”,法國著名詩人、評論家波特萊爾就持這種觀點。但“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一詞又畢竟有其特定的涵義。它最早出現于1911年德國的《狂飚》雜誌,為威廉·沃林格首次使用。表現主義作為西方現代藝術運動中的一個流派,其主要指二十世紀初出現于德國的“橋社”,“青騎士”以及稍後的“新客觀派”三個藝術團體。但表現主義作為一種藝術傾向,卻早在十九世紀末凡高與蒙克的作品中已經出現。這一發軔于北歐的藝術傾向,持續的時間很久,並且在社會危機和精神混亂的動蕩年代日益強大。它不僅在戰前的德國得到引人觸目的發展,而且在歐洲各國都相應産生一批表現派大師,直至二戰後又在美國興起抽象表現主義運動,並於十年後演變成一種國際性思潮。50年代末台灣以“五月畫會”,“東方畫會”為代表的現代美術運動,就是以這一國際性思潮為背景發展起來的。在中國大陸,三十年代魯迅倡導的新興木刻運動,就帶有明顯的表現主義色彩,在八十年代的新潮美術中,表現主義傾向也是其中一個相當重要的方面。這股潮流也出現在九十年代以來的中國畫壇,無論在油畫還是在水墨畫中,都有具有表現主義傾向的藝術家出現。
從藝術本體的角度看,表現主義既不是一種風格,也不是一種樣式。表現主義在本質上是反形式的,不執意于形式營造的,甚至是非理性的,因此也是不可模倣的。表現主義藝術是一種直達心靈的藝術,或者説是以心靈為對象的藝術。因為表現主義藝術家多是一些極端敏感的人,他們的繪畫均是一個個騷動不安的靈魂的自我呈現。因此,一種近於神經質的情緒狀態便成為這種藝術一個十分普遍的特徵。從梵谷、蒙克、諾爾德、科科西卡、蘇丁到德庫寧,均是以激烈、尖利的筆法,如泉涌一般的神經衝動,一掃學院式的溫文爾雅,表現出一種少有的生命激情與原始的魅力。因此,表現主義也是二十世紀以來西方現代藝術中最具生命活力的潮流。
從中國傳統繪畫這一脈係看,“表現性”始終是一個重要因素,水墨畫就是帶著濃重的表現意味登場。它的誕生,即已標誌了傳統繪畫從具象向意象,從寫實向寫意,從再現向表現的一次飛躍。《唐朝名畫錄》曾記載王洽“腳蹙手抹,或揮或掃”的作畫狀態,以及“圖出雲霞,染成風雨”而不見“墨污之跡”的奇異效果,表明水墨畫在其誕生之初即已顯露出表現主義傾向。但是,由於水墨畫在漫長的發展過程中成為文人手中抒發感情的工具,於是便朝著文人的審美趣味的方向發展,文人雅士淡泊避世的精神內涵愈益成為水墨畫的主導,水墨畫在其初始顯露出來的那一點“野氣”也漸被“文氣”與“書卷氣”所代替,而王洽那種富於激情的即興式的表現風格,更被看作是“不堪仿傚”的“非畫之本法”。自此,亢奮的激情被理性所取代,富於爆發力的即興表現被程式化的筆墨所囿,水墨畫也便不得不沿著文人遁世的心態走向空疏淡泊,溫文而雅,萎靡柔弱,缺少視覺張力的境地。
進入二十世紀以來,在西方文化的強刺激下,傳統繪畫更顯出其毫無生機的因襲頹敗之風。為改變這種日見衰退的現狀,一代大師曾作出種種棄舊圖新的努力,無論是吳昌碩借金石書法開創出雄渾蒼鬱,大氣磅薄的新風,黃賓虹上溯北宋的渾厚華滋以弘揚新的筆墨精神;還是齊白石融入民間的清新格調,潘天壽一味霸悍的大塊文章,其目標都是在以一種新的雄強的精神取向和畫面格局改變傳統水墨畫的柔弱無力。
八十年代以來,中青年畫家更是在先輩們“創榛辟莽,前驅先路”的基礎上繼續開拓,在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時空交匯點上尋求生路。如果説,德國表現主義的出現,是直接針對當時國內那種溫情脈脈的自然主義和理想主義,是以筆法的激烈,尖利,如泉涌一般的創作激情向腐敗的學院派繪畫宣戰,那麼,在今天的中國畫壇,表現主義的出現,無論其主觀上有無外在的針對目標,在客觀上顯然是指向那些濫觴于學院寫實傳統的、矯揉造作的“功夫畫”。表現主義繪畫,以其深刻的文化批判意識,昂揚的生命激情和強勁的視覺力量一掃那些取悅于市場的“偽古典”,以其應有的精神力度和野性色彩張揚著藝術家作為“人”的主體精神。
我們不難看到表現主義繪畫的一般特徵:一,畫家一般是靠生命激情作畫,既不受理性的干預,也不會做預先的設計,作畫狀態直接體現為一種生命狀態和情緒狀態,甚至表現為一種狂熱的衝動和內在情感無所顧忌的宣泄;而這種情緒狀態又是源於心靈的,是從藝術家的內心資源和情感積累中噴發出來的;二,表現主義畫家是一群對生存環境極為敏感的人,因此他們的作品多以生命與人生為主題,作品風格極具個性色彩,其精神取向或雄強剛陽,或神秘深邃,或粗野奔放;三,在表現手法上,多以怪異的造型,碰撞的色彩,狂放的筆觸,飛動的線條造成強烈的視覺張力。這些特點,在不同的畫家的作品中各有不同的側重,但其內在精神都與本土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因此,體現在他們作品中的“表現主義”,其精神是本土的,其方式是中國的。
因此,“中國表現”既有自己的文脈,也有對西方現代藝術的借鑒。通過以“中國表現”為主題的藝術展及相關的學術研討,將有利於在學術上就這一話題進行一次較為系統的梳理和理論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