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24日,浙江桐鄉烏鎮,陳丹青在木心先生追思會上。
木心能被國內讀者熟悉,陳丹青不遺餘力的推廣是一個重要原因。陳丹青在《我的師尊木心先生》裏説:“我寫書,我出書,就是妄想建立一點點可疑的知名度,借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來讀木心先生的書。”
木心辭世,陳丹青在悼詞中發問:木心先生經常引述一位歐洲人的話:“藝術廣大,是以佔有一個人。”他當得起這句話。他又説:“愛我的人,一定是愛藝術的人。”我們今天站在這裡,當得起這句話嗎?
他把讀者看得非常高
時代週報:一開始我們不知道木心,現在對文字作品了解得多一些,但是先生的畫作、音樂作品,尤其是後者就會覺得沒有渠道了解。為什麼?
陳丹青:畫作方面,木心在國內沒有展覽,到目前只出版了一本畫冊。我要是他我也不會出版,這是一個太過嘈雜的時代,太多的出版物。每個人都有精裝畫冊,美術圈的人要麼就是趕緊立牌位,要麼就是趕緊掙錢,這是一個非常孤立的污濁的藝術圈。他不會湊熱鬧。
如果有足夠的誠意,你在他的畫上仔細看,你會看到這個世界上可能有的複雜感和微妙。
音樂作品,這是非常遺憾的一件事情。木心先生生前非常希望找到懂樂譜的學生把他的音樂創作記下來,等到我聯繫到了音樂學院的學生,先生從去年開始就已經身體不好精力不濟。所以很遺憾這件事情沒有做成。
我聽過五六首都是他自己哼給我聽的,非常好聽,都是他自己作曲,各種體裁,交響樂、交響詩,民族方式的類似滿江紅、古詩詞的配曲,他的記憶力非常好,有些長達十分鐘的樂曲,每一個旋律他都記得,為了什麼事情,哪一個朋友死去了,于哪一個春天的下午他有感做的曲子……但是他自己沒有留下樂譜。他會彈鋼琴,自己作曲。
時代週報:讀者對他有兩極分化的評價,你怎麼看待這種認知上的分化?
陳丹青:先生跟張愛玲的時代不一樣,跟魯迅的時代也不一樣,那時候讀者群的整體水準、整個中國文藝的狀況,跟今天非常不一樣;主流知識分子群體,主流作家群體跟今天也非常不一樣。木心先生區別於所有我們今天聽到的,我們市面上聽到過的那些名字,可是他那麼晚才出現。在他出現以前長達60年,我們的閱讀經驗已被1949年以後的閱讀完全填滿了。所以當你讀到他的時候,一部分敏感的人,沒有偏見的人,立刻就讀進去了,絕大多數人讀的是你知道的東西,閱讀經驗會有錯位,這就是先生有意思的地方。
時代週報:有讀者説,很多人不知道木心的離開究竟意味著什麼。
陳丹青:好,這很好,這會慢慢顯示。他的價值越深,越大,顯示過程越長。我們已經忘記了很多作家,今天炙手可熱的作家我相信很快就會被忘記,他相信時間,他説我跟大家比耐心。
時代週報:你覺得木心先生有沒有等到他的心裏期許的讀者?我們都覺得他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他那種驕傲可能是骨子裏面的,覺得世界上沒有多少人能配得上他。
陳丹青:對,他是非常高貴非常驕傲的一個人。他不屈就也不妥協。他那麼遲才在大陸出版他的作品有一個非常簡單的理由,沒有人會堅持這個理由,就是他不能習慣簡體字,這是他的一個文字立場,也是他的一個文化立場。
他一生寫作,他等到79歲才在這兒出版。但是你們沒有看到先生另外一面,就像魯迅一樣,魯迅大家説他是一個硬骨頭,冷靜的人,憤怒的人。但是像這樣的大人物一定有另外慈悲的一面。他是寫給大家看的,寫給人看的,他當然渴望讀者,渴望讀書的人能夠認知。但是這種渴望是有條件的,他的條件是他要寫得非常好,他把讀者看得非常高。這不是一個世俗的條件,而是我要寫得足夠好。那他就相信蕓蕓眾生當中有人會讀懂他。這不是暢銷書的立場,也不是一個文學家要名揚天下的立場。就是對文學有敬意。對文學有敬意的人一定對讀者有敬意。
時代週報:很多作家,像陳村老師,也都佩服他,聽説他一篇文章一定要修改7次才能“不恥見人”?
陳丹青:不止,哪止七次?他在每個字上都有立場,這才是立場。你覺得他有精神潔癖,是因為大家沒有精神潔癖。所以大家覺得很稀罕。我們今天的漢語世界就是泥漿,臟得一塌糊塗,沒有任何教養。我不看中國當代文學,我遇到他我才知道,我可以看中國當代文學了。這才是中國應該有的當代文學。好的作品很多,好的小説也很多,但那不是好的文學,那不是好的漢語。我非常在乎這個,我遇到他之前就是這樣。我遇到他之後我知道還好,我們還有這樣一位作家。
他用生命告訴大家自尊
時代週報:我們都聽説他生前非常在意自己的外表、細節,全部都要唯美。
陳丹青:你也應該這樣,人都應該這樣。可是他用自己的生命告訴大家,人第一要有自尊,而且要知道怎麼自尊。這個時代的問題太大了,你不遇到木心,就會覺得這個時代的問題習以為常。可是等到這麼一個人物出現,你跟他對照,發現太大問題了。首先是我們沒有自尊,我們也沒有潔癖,我們也不懂得美,我們也不懂得尊敬。他提醒了我們大家。他是一個小孩,他是一個男孩。我前天看到他遺體的時候,覺得自己重新認識了他,此前他還是一個活的人,但是當他變成遺體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小孩。
時代週報:很多人對木心的生平可能還不是很了解,將來會出版他的傳記嗎?
陳丹青:我會寫一些我跟他交往的文章,我不知道怎麼寫他的傳記,我也不希望有他的傳記。沒有人能寫他的傳記。
時代週報:先生有一幅輓聯是你書寫的,這個輓聯是什麼意思?
陳丹青:這個聯是我在他的筆電裏發現的,“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願已了,彼岸無雙草草逸筆猶嘆壯志未酬”。他的“私願已了”有幾個。第一是他的版畫集,我看著他揮汗如雨,做出來的很抽象的石版畫。第二是他的照片集,第三是他的素描集,第四是他的俳句集。俳句集在上世紀90年代初他就把名字想好了,叫《雪句》。照片集的故事非常神奇,最近上海的老朋友那裏發現了木心19歲的照片,非常漂亮、英俊,白手套,在杭州第一次展覽,和兩個穿長衫的人一起拍的照片。更珍貴的是木心的外甥王偉去年帶來了全家照,估計1930年或者1931年,當時他三四歲,他爸爸拿著禮帽站在旁邊。母親穿著旗袍,非常美麗的姐姐。他已經去世的小姐姐在後面扶著他,木心先生就是一個小公子。穿著綢緞的長袍馬褂,非常美的照片。這些照片將來都會在影像集出現。木心先生在劫難中喪失了自己所有過去的資料,把19歲照片給我看,説“神氣得很啊”。他説當時送給朋友就送掉了。我説怎麼這樣就送掉了,多珍貴啊。當時他半糊塗半清楚地説,國破家亡,幾張照片算什麼?這就是民國人的情懷。
時代週報:他説自己朋友不多,根據你的觀察是這樣嗎?
陳丹青:所有真正的藝術家都耐得住寂寞,所有作品是在寂寞中誕生的,絕對的寂寞,他要這個。
但其實他一路相識的人,笑談的人非常多,一直交往的也有,跟年輕人的緣分特別好。
時代週報:從你個人來講,木心先生對你最大的影響是什麼?
陳丹青:他讓我對世界對藝術都有了一個立場,有了這個立場我不再害怕這個世界。我知道怎麼愛藝術,很多人都愛藝術,未必知道如何去愛。他知道,他教會了我,我試著去愛藝術。你們還年輕,在這個世界上都會害怕,總是一個強權的世界,在日常生活,你們的工作當中,各種事情都會傷害你們,讓你們擔憂恐懼。你們在做人和做事情上要有一個更大立場。先生喜歡説,中國人會説人生觀世界觀,這都太小了。他説如果你對文史哲有一個了解,你對哲學有一個了解。能夠進入你內心,你遇到變故,遇到這個世界在變化,遇到災難遇到侮辱,能夠鎮定。你們沒有經歷過“文革”,“文革”是斯文掃地,很多人會失態,受不了。木心承受了那樣的屈辱,保有自己的自尊,這和他的哲學有關係。問題是先生不是一個哲學家,你把他説成是哲學家就看低了他,他跟尼采的立場是一樣的,認為最好的是藝術家。哲學應該用藝術的方式説出來。學者更是等而下之,就是整理材料的人。
今天這個社會,學者有學問,已經高得不得了了。這是一個低的層次,不是一個高的層次。當然我很尊敬學者,先生也很尊敬學者。他看了很多西方學者的論述,有一個比喻,學者是路燈,我們需要路燈,把我們的路照亮,但藝術家不是路燈,藝術家放煙火。
“要談綱領性的問題”
時代週報:讀者們還是希望多知道一些先生最後的事情,能不能回憶一些?
陳丹青:他最後説了有些話。我都記了下來。
當時説建造木心美術館的事情,是貝聿銘的學生林兵在設計。木心説:“貝聿銘在他的時間,每段時間都是對的,我在我的時間,每段時間都是錯的。”畫家劉丹想把這句話寫在木心美術館裏。見到了木心美術館的設計之後,木心説:“這麼好啊,我可以去死了。”
11月1日我必須離開,回到北京,還有別的事情等著。再一次見到先生他已經在重症病房,像一條魚從水裏拿出來那樣艱難地呼吸,插滿了管子。我對著他耳朵哇啦哇啦叫,他沒有反應,就像今天大家看到的那樣,只是天人永隔。我到桐鄉殯儀館,他還是那個姿勢,但是他不會説話了,那種呼吸也沒有了。
我不知道他要講什麼綱領性的問題。同樣的談話我之前和他也有過。他説你們這些年輕人—當時我在他眼裏就是年輕人。我認識他的時候是二十八九歲—他説你們原來是這樣的啊,你們一點不知道交朋友、不知道怎麼穿衣服、不知道怎麼生活,你們什麼都不知道,我説是,我們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非常明白,現在的年輕人是迷途羔羊,我們什麼都沒有,我們居然遇上了這樣一個人。他還要跟我談綱領性的問題,沒有綱領,無法生活。
綱領之一應該就是漢語的問題,其他我不知道是什麼。年輕人愛木心,因為他是慈祥的老人,他有警句、優美的詞章,其實是漢語的力量在打動他們,他們未必知道。
時代週報:讀者們很好奇,先生一直在創作,很多作品還是沒有和讀者見面,現在手稿整理這一塊的情況怎麼樣?
陳丹青:這是蠻龐大的一個工作,他有大量手稿、筆記、俳句沒有出版。我現在沒有辦法告訴你什麼時候能清理出來。包括他的文學講稿。當時我聽他的課聽了有6個月。請讀者耐心等待。因為他對自己的作品非常嚴格。可惜現在不能經過他同意了。我們怎麼選擇他才會滿意呢?
時代週報:你在紐約上他課的時候記過很多的筆記,大家都知道他講課非常精彩,也很好奇筆記能不能公開。
陳丹青:我記筆記記得快,很準確。我希望這個能出版,但是他一直不希望出版,説那個不是作品,但是我知道年輕人、讀書圈都很渴望。這個要想一段時間。
我有五六本筆記,全部輸入電腦是很龐大的工作。起先擬定的是20多節課,中國從《詩經》講起,西方從希臘講起。後來他涉及得很多,阿拉伯、南美、亞洲,印度、日本、土耳其、波斯,一些小國都囊括,問題是這些知識他在少年時就有了。但是他很認真,每次講稿在兩萬字左右,最精彩的是他停下來的即興發揮。我全都記下來了。
我要想這個事情,先生的文學後事,藝術後事,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本報記者 張潤芝 發自浙江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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