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力 媒介只是工具

時間:2010-11-03 19:45:50 | 來源:《南方人物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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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乃清

“我覺得現在這種混雜重疊很好,我不會再去強調純粹性。很多人講我是中國。扯淡。你怎麼知道什麼是中國?中國的概念一直在變,中國文化的概念一直在變,中國人的概念也一直在變,對不對?什麼是中國?你要回到哪個中國?”

張培力説,“藝術家是在過去和未來之間行走的人”。他的手機響起老電話機的鈴聲;他的“雪鐵龍畢加索”軍綠裏有抹亮銀;他為餐飲購置荷蘭咖啡機,為觀影配備美國大幕布……他享受這種歷史與當下重疊的混雜,尤愛琢磨關係。

“有些東西從肉眼上沒法察覺,你只能意識到它。人和人距離近了反而有干擾,但這種干擾你看不到的,我把這種矛盾關係視覺化了。”

我把東西方看成時間的兩端,我在中間行走

9月下旬美國辦展,張培力拿出新作《直線一公里》。“展覽時面對面兩個背投,內容是直線一公里距離兩端,兩個人扛錄影機慢慢走近,但他們的拍攝跟一個干擾信號源連在一起,走得越近,干擾得越厲害,這就與我們常識中的影像認知發生了矛盾,正常情況下人離畫面越近看到細節越多。這裡我製造了一種矛盾的關係,這也是我一直感興趣的:很多事物、很多人之間,這些關係中的矛盾性,或者説不確定性。當他説‘我能看到你’時,實際意義是含糊的,觀眾也是‘我’,但他們看不到。所以,看,有正常的看和非正常的看,我們身體的自然的看和通過影像的觀看。我在影像的觀看裏又多增加了一層干擾,使影像的觀看又多了一層含義:它到底算影像,還是非影像?”

這種“近乎于哲學的感知、反思和表現的藝術創作模式”贏得了藝術界的認同,CCAA(中國當代藝術獎)把今年的終身成就獎頒給他,更是對他藝術成就的一種高度認可。獲得人人艷羨的榮譽,張培力語氣裏仍有懷疑:“我都沒什麼成就,就給了個終身成就獎?!”

“把您的作品拿到世界藝術的衡量體系中,它最具突破性的地方在哪兒?”記者問他。

“的確,這是個最本質的問題,中國藝術家處於一個特別尷尬的位置,因為當代藝術的根不在中國,到現在為止這個話語權還是在西方,他決定你中國當代藝術的價值,這是一個特別悲觀的現實。我們現在只能樂觀地去看,當世界開始面對全球化情景時,我們遭遇到的是以往30年所沒有遇到的一個情景,這是歷史和現在重疊的一個關係,我們現在既跟西方很多地方同步,不斷受到西方文化、生活、技術、經濟的影響,同時又受到自身歷史和文化經驗的影響。一個當下,一個歷史,既是包袱,又是資源。在我看來,所有事情你把它當成包袱可能它真的就是包袱,可要是你把它當成資源,它也可能成為一種資源啊!我覺得現在決定藝術家意義的,可能就是你的現實生活環境,你對於雙重經驗做出的判斷。如果你有足夠的能力,有沒有價值不是你要操心的問題,你只做你感興趣的工作,只要你不是太木訥,這事情就可能影響一些人,就可能是有意義的。

“我現在把東西方看成時間的兩端,我假設自己在中間行走,現在是重疊混雜的階段,我找不到一個確定的什麼是中國的位置,我也不知道什麼是純粹的西方,事實上西方也不斷受到東方的影響。現在這種混雜重疊很好,我不會再去強調純粹性。很多人講我是中國。扯淡。你怎麼知道什麼是中國?中國的概念一直在變,中國文化的概念一直在變,中國人的概念也一直在變,對不對?什麼是中國?你要回到哪個中國?你只能説你找自己,現在的,你的認識,你的判斷。”

疾病與藝術

被冠名“中國錄影藝術之父”以前,張培力酷愛油畫,80年代中期創作了《仲夏的泳者》、《今晚沒有爵士》、《X?》等一批繪畫作品。畫中泳者或樂手都面無表情,冰冷的金屬樂器凸顯出疏離的狀態,“我想否定當時那種比較虛假的過重的矯飾主義的情趣。”

《X?》系列中的乳膠手套是他作品中的重要符號。他生於醫生家庭,母親身上消毒藥水的味道和父親身上福馬林藥水的味道,“現在想起來是一種特別奇怪的混合”。他從小經常生病,貪玩不肯睡覺時,父親就拿腦子、心臟標本嚇唬他:你本來身體就不好,如果再生病,要是死了,就會像那些標本,用藥水泡著。

在作品《1988年甲肝情況的報告》中,他把醫用乳膠手套與油畫顏料、清漆混合,用兩塊玻璃片夾住粘合,呈現出病理切片標本的模樣。“大學畢業後我得過的最嚴重的病就是甲肝,在醫院住了40天,被隔離起來了。我們親眼看到病房裏有人死掉了,但對外公佈消息説沒人死亡,他幾天前還在跟我們聊天。患了肝炎的人臉特別黃,一幫病人沒事時會相互比較誰的臉色好一點了,但那人的臉一直黃得可怕。”

製作毫無意義的影像

同是1988年,他的單頻錄影《30×30》,3小時的錄影冗長而無聊:紀錄反覆摔碎並粘合一面30×30公分大鏡子的過程。“我當時只想做一個看上去一點意思也沒有的影像,因為我們看到的所有影像都是有意義的,鏡頭拉升、推移、切換、特寫等變化,都是根據合理的結構展開,使得人對於影像産生種種固有的概念或期待,我想做一個沒意義的影像。”

這以後,錄影成了他的主要媒介,延續《30×30》的圖像製作模式,1991至1999年間,他先後創作了《(衛)字3號》、《水--辭海標準版》、《不確切的快感》、《進食》等大批作品,技術由單頻發展為多頻同步錄製和錄影裝置。2000年後,《臺詞》、《遺言》、《向前、向前》等以老電影為“現成材料”的剪接作品浮出水面。“我關心那些符號性的、模式化的、有時間概念的因素,這些因素集中體現了50至70年代中國故事片中革命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情節,體現了一種健康的審美態和語法習慣。我從這些老故事片中截取片斷並作簡單處理,使其擺脫原有線性結構和時間背景。我感興趣的是由此帶來的不同的閱讀可能性。”

他漸漸融入和距離相關的感應互動裝置,2006年的《短語》尤具代表性。“《短語》的素材來自《霓虹燈下的哨兵》,這段講的是美國領事開著車在遊行隊伍中橫衝直撞,解放軍就上前制止他,美國領事停下後就説:‘我要向聯合國控告。’士兵説了句‘聯合國?它認識我,我還不認識它呢!’。我把這段錄影放在一個封閉的盒子裏,兩邊用液晶螢幕播放,各裝上感應器。一端是觀眾越走近,影像速度、説話語速越快;另一端相反,越近越慢。如果站在中間,兩邊速度就一樣,但很少有人找到中間的位置。”一番精心搗騰,標準語速的威力感被全然消解,令人發笑。“這樣‘牛’的念頭現在始終存在並更強烈,從中國當時的態度我們可以聯想到現在朝鮮、伊朗、伊拉克對美國的態度。”

所有美好的狀態都只是一種幻覺

從油畫到影像,問及媒介的轉換,張培力冷靜道:“我對媒介不反感,也沒到狂熱崇拜的程度。媒介只是個工具,可能會幫助你表達,你要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麼、怎麼表達,才會判斷用什麼樣的媒介。當大家頭腦發熱趨同於一種媒介時,我選擇逃避。”

近年創作中,張培力開始搬入“現場”概念:2007年的《窗外的景色》,根據現場既有的一扇窗戶“複製”了窗外天氣變化過程的錄影,亦真亦幻、詩意盎然;2008年大型現場作品《陣風》和《靜音》更具龐然氣度,曾有收藏者以十多萬美金的高價買下《陣風》的一個拷貝。

在《陣風》現場,張培力搭建了一個室內環境,人為進行破壞,將其變成廢墟,同時攝下破壞過程。廢墟與影像並存的現場令人深思。“我相信有種超越人之外的力量存在……一些突發性的東西,如自然災害、人為事件等,讓我有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就是人活在幻覺中。所有美好的、安定的狀態都只是一種幻覺,而被改變的、被摧毀的狀態是真實的。”

張培力 1957年生於杭州,1984年畢業于浙江美術學院油畫係,現任中國美術學院新媒體系主任。1988年創作中國第一件錄影藝術作品《30×30》,被譽為“中國錄影藝術之父”,曾在美國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開個展,三次受邀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實習記者陳竹沁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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